■陳鼎斌
站在陰沉的夜色中,我突然覺得全身失重,內臟失衡,彷彿所有的器官都想著如何剝脫,從我的身體中逐一抽離。企圖暗流進柳川之中,泡水伏發,形若腫囊,正如身體的膨脹、收縮、開啟、閉合。我如此羞赧的站在湖心亭邊,倚望日月湖的夜色朦朧,蚊蟲散落在燈光下,水黽跳蕩而不知歸處,我該如何交代這場幽會,帶著滿身酒氣,伏特加與琴酒,還有健身上七星的濃烈氣息。
燈光下,我是如此混雜的一物。
健今天來得特別晚,他說街角店的豬頭皮不知為何今天被掃貨一空,老闆便要他回家備貨,拖延了時間。他身上確實流溢著不同的氣味,滷汁的濃醇,以及更繁複的潮濕氣息,是溽暑的汗漬與蒸騰的熱氣,我仰頭俯視,只覺今天的健特別高聳,望而不到頭。
我笑了出來。他問我為什麼笑,我只好如實以告。
「今天的你好高好高,以前都沒有這樣覺得。」
他伸手摩挲我的頭,原本梳整的頭髮瞬間散亂,毛躁像對岸四處便溺的牧羊犬,帶著狗鍊,隨著主人的步伐游移。
一切在掌控之中,在規定之中,束縛之中。
我蹲下身子,企圖在欄杆縫隙中瞧見夜色不同的姿態。一直以來我總覺得自己觀察力敏銳,能夠發現極為細緻的地方,就像父親回家時,身上的香水味日日不同,而母親卻從未體認。
如此靈敏的,像狗一般的我。幾次三番企圖叮囑母親留意,她卻只在我開口的瞬間,消失無蹤,假借繁忙,遊蕩在家中各個角落,那些已然潔淨到一塵不染之處。
身在淨土,終究只是身在淨土。
「今天的水黽移動的水紋不同,波峰與波谷之間的距離更大,而且,這隻水黽好像少了一隻腳。」我說。
「你覺得有趣嗎?」健看著手機回到。
「你看,那裡多了一葉水萍,之前的馬藻不見了。」
「昨天的作業還沒有寫,老師讓我明天補交,真的很煩,到底誰會出那種死人作業。」
「好像就沒有什麼不一樣了,可能我還不夠仔細。」
「今天……可以嗎?」
世界靜止,若此刻嗅聞黃槐的小狗,我慢慢站起身子,健居高臨下的模樣竟讓人內心羞澀地跳動。撲通撲通,我忽然想要鑽進他的身子裡,有種奸邪與鬼魅。
「所以……這是想要的意思嗎?」
話語中,他帶著些許期盼,高揚的末語,彷彿透露著什麼。
按捺不住內心忽湧的潮水,我鬼使神差般點了點頭。
他牽起我的手,到廊柱後頭,我們在那裡又聊了好久。同樣地,我說著生物,他說著家中瑣事。不是我不想理會他的所有,而是他總在避諱我的話題,第一次見面時,我生氣的不發一語,直到最後,他仍說著街角店與學校,沒有發現。
自那以後,我便認清了我們的關係,僅止於湖的中央,僅止於主人與狗,僅止於人與人之間,深邃而蠢動的情慾。
僅此而已,不能暈船。甚至,不能搭船,回到大陸之上;不能過橋,涇渭分明。
半夜兩點,看著手機裡的消息,只是購物群的資訊反覆輸送,便不再理會,只是靜靜想著今晚的父親,或許又有不同的味道。
眼看時間成熟,健緩緩撫觸我的雙頰,我那已經嬌紅而失神的的酒窩,他的大拇指就這麼放在那裡,而我卻不自覺得笑著,面對一個陌生人笑著,直到他吻了上來,雙手開始往不同的地方移動,我依然如此。我從未發現我如此骯髒,在這裡,做了形同隨處便溺的事。
他抬起我的雙腿,前後移動,我只覺著自己的身體逐漸膨脹,像是所有器官堆積於一處,隨時可能崩裂而出,但我卻覺得無比爽快,彷彿過量的多巴胺,暗自想著是否會中毒身亡?
他漸漸低下身子,靠在我的耳邊,說著我尚未轉譯而明白的語言,只在奴性與淫蕩間徘徊,好像也沒有任何意義。
一瞬間,我的身體像是被掏空一般,足以容納千萬株水萍,但事後,我覺得種蓮花或許更為合適,可能當菡萏發香之時,便是我昇華的時刻,洗淨此刻的泥濘與髒汙。
拉起拉鍊,健早早站起,我四處張望,企圖躲避剛才未曾注意的目光,扶著牆壁,緩緩起身。
健俯下身,用著曖昧不明的言語說「很高興認識你,這次……很爽」。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消退的景仰,此刻在我眼前的他,就像是無視牧羊犬便溺的主人,硬生生的脫著離開了原地。
我突然害怕的轉過頭,說要回家了。只聽他使用打火機的聲音,喀噠一聲,七星的味道飄逸過來,我說上次你也是這個味道。
健抖了抖煙,說上次什麼都沒做,記得那麼清楚,是不是那時候就很想要啊。
看著眼前路燈閃爍,再看了看手錶,我下定決心,徑直跑過中山橋,只聽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再見」。而我不再回首,舉起右手揮別。
不帶走一片雲彩。
卻是滿身混雜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看著滿身的髒污,我細聞其中,那隱微的花香早已被酒、煙、體液、潮濕的氣息佔據,此刻的我像是與這個社會第二次性愛。身體好像又不屬於我了。
這時,天空雷聲作響,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害怕的奔跑起來,直到巷口,我慢下腳步,激動的想在雨中漫步踏走,靜靜的感受從身上順流而下的污水,還有身體深處,慢慢流出的,不屬於我的東西。
片刻後,父親的黑色大傘出現在巷尾的路燈下。今天,他又更晚回家了。
「你怎麼現在才到家?」他湊近問。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家中明亮的燈火,想著,今天的父親身上的味道淡了一些,許是下雨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