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

計畫通過後,我與伴侶按照申請計畫的時間排程,前往觀霧進行駐點活動。
在山上的生活很單純,抵達的第一天,先去場勘駐點的小木屋(原為入山前的檢查哨),之後,我們回到申請住宿的公務房間,在大通舖上,討論每日的創作進度與工作分配。
接下來的實際執行中,每天八點起床,盥洗、吃自備的早餐,有時會一邊吃早餐,一邊開晨會那般,討論前一天遇到的狀況,或是今日的行程安排(譬如誰去洗衣服,或誰要拿便當)。
便當是跟觀霧山莊訂員工餐,午餐跟晚餐搭伙,自備餐盒。吃完後洗淨,再找時間把餐盒放回去,直到下一餐的用餐時間前,再找時間去拿便當,山莊的員工會幫我們把飯菜裝好。
由於駐點的小木屋沒有飲水機與廁所,如果我們在駐點過程中,需要裝水、如廁,或任何補給,就需要移動到觀霧山莊,或觀霧的遊客中心。一般來說,因為小屋位於這兩個地方的中間,但往山莊其實有一條小路,算是快捷,可以用更快的速度下切到山莊(往遊客中心則是上坡路),所以,我們通常都習慣選擇走捷徑到山莊解決所需。
上午的九點到九點半之間,抵達小木屋。我們在裡頭進行各自的創作,一邊將創作的成果展示在小木屋的空間中,開放民眾參觀。此外,還有固定時段的報名活動,可以選擇走讀或手作體驗。
跟民眾互動的同時,能活化空間,也可以在沒有遊客的時候,測試自己在觀霧中能創作出怎樣的藝術;一開始,我們就對小屋的成品展示沒有任何預設,只是每天都在討論與彼此的分享中,慢慢摸索、探索,確立出自己想嘗試的方向。
白天的低一階段工作時間到十二點半,我們會關上小木屋一半的門,每餐輪流去拿便當,或看現場情況,有時也會關門,一起去拿便當,再回小木屋用餐。下午一點半,會繼續執行下半場第二階段的活動,以手作體驗為主,直到三四點半,我們會收拾工具,離開小木屋,再度到山莊拿晚餐,接著,回公務宿舍的房間內用餐。
晚餐看似很早就可以吃,但實際執行後,常常在關門前,遇到有遊客要進來參觀,或是山上工作的夥伴來探班,談天敘舊,直至入夜。
更多時候,是我們還沒有完成手邊的工作,兩人都暫時不想移動,自然等到告一段落才收拾離開。也有不少次傍晚,尤其在中午過後,遇到霧來,濕度高到一個程度,毫不客氣一路下雨到天黑,我們就繼續待在小屋內,各自手邊的工作,一邊等雨停,或等雨勢變小,但也常常等到入夜後,氣溫實在低冷到兩個人都工作不了,才冒雨開車到山莊拿了晚餐,躲回宿舍吃便當。
一邊吃飯一邊分享今日彼此創作的心得,直到晚餐結束,大概六七點左右,我們會在房間的通鋪中休息一下,待在床舖上或電視櫃的平檯上,繼續白天沒執行完的創作進度。直到十一點前,督促彼此盥洗沐浴,盡可能在十二點前睡覺,因為隔天六七點,就會被外頭的蟬鳴或鳥叫聲喚醒。
最初曾設想過,也許可以趁晚上的自由時間去夜觀,但不少次都遇到夜雨,氣溫也低到「雖然吃過晚餐,但太冷了熱量消耗很快,想吃宵夜也是很正常的吧」各種嘴饞的心情不斷襲來。於是,為了節省能量,決定盡可能待在房間裡繼續創作,也盡量在感覺快要餓了、想吃宵夜的心情浮現之前,梳洗入睡。
最終,共計九天的實驗性駐點活動,我們以飛速的時光,完成夢想中的藝術計畫,即將撤展前的小屋,已貼滿我們駐點後的所有創作;每天看似規律的時程安排,也默默長出了對於觀霧的體感記憶。
隨著下山的日子越近,我跟著分心,時常在腦中規劃回到城市要繼續做的各種事情,但另方面,也有抵抗的矛盾心情,妄想可以一直在山上過生活。眷戀山上的日子與回到城市的想念,最終變成一股輪迴不已的執念,兩邊都體驗過,結果兩邊都貪戀。
下山後,我最懷念觀霧的風,當我回到城市裡的房間,最不習慣的就是沒有風的感覺。因為有風,觀霧的霧其實移動很快,但伴侶曾經告訴我,觀霧的霧,是一種橫向降雨,水氣會以霧的形式在空氣中移動,最容易被針葉樹的樹葉形狀所攔截、凝聚後滴落,成為滋養樹木的水分來源。
然而,當我回到城市或房間,再怎麼熱悶,開窗後都不會有任何一陣不被高樓阻礙的氣流;也不會在冷氣房的強風中,感受到水分的滋潤,反而越吹越乾。即便從山上帶回家的紙材,摸起來都有一種濕氣重的觸感;但我也為此格外想念,那一層宛如薄膜般,覆蓋在皮膚或衣物上的水氣。
有趣的是,因為空氣中的水分多,所有跟氣味相關的東西,聞起來都有一種濕潤感;便當很香,但聞起來濕濕的;車子行經而過時排放的廢氣味也是濕重的;林道中的針葉樹林有木質調的香氣,聞起來也是濕涼涼的,紙材或衣物因吸水而有著幽微的水味,認真嗅聞的話,沒有明顯味道,只是紙材或衣服本身的氣味變糊,變厚重了。
那段時間,我聞什麼東西都不太用心;感覺所有東西的氣味都被弄糊了,假若認真要聞到什麼壁壘分明的氣味去形容,亦是不太容易,於此之故,對於辨別氣味的意義,也感到不再重要。
回到城市後,第二想念的是山上的聲景;那時的白天,起床就聽可禮大蟬,尤其天氣越好,陽光越明顯,叫聲特別響亮像慶祝;接近傍晚的時段,就改聽暮蟬的鳴叫。入夜後,則整山換成莫氏樹蛙大合唱,運氣好的話,還能聽到褐林鴞在宣告領地的叫聲,但若運氣不好,就是整夜雨聲。
有一天,剛好遇到觀霧遊客中心內舉辦的活動,有兩場桃山國小的合唱團歌曲演出,我們因為駐點在小屋,抽不開身去聆聽;等晚餐後,回到宿舍,為了彌補白天沒聽到的現場演出,轉而跑去網路上找影片,聆聽他們在世界合唱大賽中贏得冠軍的歌聲。
城市的聲景,代表著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想像與意志;打開窗戶,就是無盡的車聲,就算不開窗,也是悶住的車聲無盡。偶爾,我會找出在山上錄下的短短蟬聲或蛙鳴,重複播放;或改成桃山國小的歌曲影片。
上山前,我被伴侶叮囑要記得買蘋果,於是,我的行囊中有大部分的重量,除了畫具之外,塞滿了配合住宿天數的蘋果們。每一天,我們都按照分配好的食物數量,規律地吃掉蘋果,直到開始進入倒數,而蘋果也按照計劃,在最後一天吃完。
數蘋果度日的記憶,我們一起帶下山;一回到城市的家,我們就買了一批蘋果,眼看就要逐漸吃完,又惦記著補給。
然而,能再度從城市離開的日子,完全沒得倒數,日日吃蘋果的心情,也越發趨於平淡,永無止盡地重複之下,只剩氣溫轉涼,或因為颱風過境的外環氣流強風,加減喚回一些心繫觀霧的記憶。
在山上認真吃下許多飯菜,拼命塞飽肚子以禦寒的行為,下山後,在一個禮拜之內,就立刻意識到熱量消耗過低,體重增加太快,趕緊切換回非求生飲食,而是半飢餓的節食狀態。
在山上,因為帶去吃的食物數量是分配好的,臨時需要補給的狀況很少,真的有瘋狂買零食的時候,是在最後一天前,明明就要下山了,忽然想好好補償般狂吃一頓的莫名需求,買了一堆零食。等到真的下山,第一餐,也是簡單吃個路邊的鍋貼就解決。
上山的前兩天,常不時浮出: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要上山?第三天過後,我已不再去想,因為,我就是在山上了。我已經在山上了。為什麼要上山的問題,不再有回答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