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老伯

■楊熾麟

百年老樹,枝葉茂密,樹下日式屋宅,短垣環繞,垣外小販密集,室內榻榻米陳設,木門隔間。陽光侵窗而入時,照在屋內桌前。蚊帳內鼾聲不歇,日影在蓊鬱綠蔭間徘徊,雨落時,雨水匯集,沿著枝椏樹幹而下,主幹虯結盤據於地,吱吱蟬鳴,喧躁樹梢,夏日時光悠悠,單車偶爾咿軋而過。早上的市集也已結束,收攤後的短垣外,菜葉果皮竹簍一片狼藉,有時可聞幾聲賣魚老嫗沙啞的叫賣聲。行過巷弄,樹下重歸靜寂,花貓在遮雨棚上蜷伏而臥,慵懶地打著哈欠,然後沿著牆垣慢慢走離。晌午時分,日影挪移,照在綠色的紗窗上,我打開門扉,一陣潮霉撲鼻而來,我拿著一串香蕉,走近和式之內的床鋪上。老伯躺在床上看著報紙,房間衣物書報堆疊,擁擠而凌亂,許是少了女主人日常的打掃和整理吧?鏡片後散發炯炯眸光,「阿伯,這些香蕉送給你吃。」依循父親的交代,我將香蕉放置桌前,然後掩門離去。廚房幽暗未聞水槽內水流聲響,恐是久未炊膳,走下石階,落葉滿階,沙塵滿佈,疑似荒院老宅,我回首凝望,然後沿街離去。

叭答叭答,縫紉機台清脆響聲陣陣傳來,年輕窈窕的背影,端坐機台前專注地忙碌著。樹上鳥雀啁啾,應合著縫紉機台規律的響聲,屋棚上亮刺陽光,四處游移,室內一片光明。老伯承包船務修繕油漆工程,家居溫煦,夫妻感情如膠似漆,子女逐漸成長,業務忙碌的他,許是疏於體諒抑或老夫少妻隱藏的宿命根源,妻子逐漸夜不歸戶,甚至與人同居在外,街坊蜚短流長,自此縫紉機台清脆的聲音不再響起,鳥雀依舊啾鳴,而老伯終日閉戶蜷臥床上。叭答一聲,樹上果實突落棚頂,小販叫賣聲在短垣外迴蕩。日頭烈焰懸空,屋外落葉堆疊一地,進入室內仍會聽到自身後傳來沙沙枯葉碎裂的響聲。老伯自此益加沉默,工作歸來,就不外出,宛如廢棄古宅,無人居住,夏熱冬寒,四季嬗遞,時光彷彿將這個角落遺忘,但是早上市集小販嘹亮的吆喝依舊迴盪牆垣。熙攘人潮,沿著巷弄採買流連,但短垣內紗門緊閉,屋內一片死寂,老伯從此長年臥於昏暗的床榻上,獨居過日。我沿著橋邊走著,匡噹匡噹敲擊鋼板的聲音,自船艙內傳來,焊槍火花四射,擁擠的辦公室就搭建在臨海的岸邊,海浪波波泛起,然後又嘩啦退離。海水烏黑,混雜黃褐鐵鏽,開膛剖肚的船隻停泊海岸,鐵工焊工油漆工分頭忙碌,這是造船的黃金年代,下班時分,街頭充斥機車,潮水般地轟隆而過,我走入辦公室內,老伯在桌前忙碌,見到我時趕忙起身走向冰箱,拿出一包魚貨,「這些魚給你拿回家去。」回首卻見老伯在門口揮手告別,我沿著滿是鏽水黃褐的路上走回家中。

偶而可見她四下張望,回家打開久閉的大門,縫紉機台蓋上一張灰色布幔,停止的機杼之聲,也中斷了琴瑟和鳴的幸福時光。她打掃台階,沉寂的廚房,響起鍋鏟和水流的聲音。小男童在門前玩耍,日影逐漸西移,樹蔭下半暗半明。當黃昏將臨,灰暗夜幕籠罩之際,她匆匆帶著兒子離去,緊掩的門扉後,又再度恢復靜寂。鳥雀不再啁啾,蟬鳴歇止,短垣沉浸在一片漆黑中,老宅只剩模糊的黑影,溶蝕在夜色聚攏的街道上。

小男孩偶而在門前嬉遊,左瞧右看,不肖老伯,或許是她在外姘居所生的子女?

咿啊之聲間歇傳來,她窺望門外,端出麵條,餵食小孩。她臉頰益加豐腴,流盼的眸光,傾灑在街道上和凝神的遠眺中。她走入室內,大門又重新關上,窗玻上依舊張貼著年深月久未曾更換的風景月曆,舊日甜蜜時光已杳,情感糾葛不清,偶而回家,但總是長居在外。未曾仳離,只得任憑她在外另築愛巢,紅門總是緊掩,落葉日漸堆疊,老伯逐漸老邁,鮮少出門。我三不五時,依照父親吩咐,前往探視,推門常是一股濁悶之氣向外流散,老伯在盞燈下蜷臥在床,看著書報。一臉呆滯,落寞表情,鮮少言語,都是以手示意。哀莫大於心死,不願大聲爭吵,也不願疾言厲色。情場上的落敗,始於年齡的懸殊,白髮紅顏,終是宿命,也只能認命,畢竟也有過一段值得回憶的甜蜜時光,暗沉的夜色埋葬曾經歡笑的過往。青春熾熱早已遠離老朽的軀殼,埋沒在時光遺忘的塵埃中,回首前塵往事,默默地看著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

他不怨不尤,不爭不吵,就似普魯斯特在綺麗年華,輝煌時光過後,掩戶獨居,在床榻上細數縷析種種宛如鏡花水月般的青春舊事。老伯獨居多年,我也疏忽遺忘他在何時過世,命運之神終於將他自遺忘的角落接去歷史的迴廊中。那孤絕落寞的身影偶爾也會在我的睡夢中出現,短垣日影,熙攘人潮,喧噪吆喝,鳥聲蟬鳴,一一沉入夢裡。而夢中猶是童稚的我,已然步入黃橙夕陽照臨的小徑中,人生際遇,無法預測,周遭人事景物,遽爾奄化,長存的記憶,在現實生活中與夜夢交互混雜浮現。童稚的好奇眸光,老朽的漠然眼神,難道不也是囚居於同一個軀體之中嗎?靈魂清晰的感知,諸多世事沉浮於不斷蛻變的流光中,不變的是,蜷伏在年輕身體或頹萎軀殼上,清澈的靈魂之窗後面,始終有顆默然不安的心靈不斷地向外窺探,凝視著這多變紛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