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攝影/翁少非
二0二四年卡夫卡逝世百週年,我來到卡夫卡的家鄉布拉格旅遊。穿過伏爾塔瓦河切赫橋進入城裡時,就被兩個遊客打扮的中年女賊「相中」,這種遭遇有點像卡夫卡式小說的開頭吧。
何時被盯上的我渾然不知,我的側肩包撞肚子第三次,才警覺的回頭,背後竟然有異國女子黏緊,便大聲斥喝「別動我的包包」。女賊受到驚嚇,臉色翻白,指指手中的傘咕嚕著,意思是「是傘碰的」。我查看皮包,黑皮上已被戳出兩道白痕,想開罵,只見她跟同夥開溜了。
卡夫卡(1883-1924)被尊為二十世紀現代文學的鼻祖,年輕時看他的小說《變形記》、《審判》、《城堡》時常被主角的怪奇境遇所迷惑,如高爾·薩姆莎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甲蟲、審判裡的約瑟夫·K從未弄清楚被捕的原因,而城堡裡的K卻永遠進不了城堡;年紀稍長時,讀他的傳記和作品析賞,才逐漸弄懂他的小說角色、題材,跟他的成長背景有密切關係。
這一天,舊城廣場遊人如織,或觀賞哥德式、巴洛克風格的教堂,或登上老市政廳的鐘塔。我站在廣場揚·胡斯雕像旁,環顧周遭街道,不禁追想卡夫卡的足跡。英年早逝的他,泰半輩子都在布拉格的城區生活,他在這兒出生、求學、拿博士學位、找工作謀生,也被安葬在城市的墓園。而這個石板地面的老城廣場,幾乎是他每天必經之地。
有一輛觀光馬車進入廣場,兩匹並轡俊俏的馬兒,拉著典雅的敞蓬車廂,中間是盛裝打扮的車伕,威風凜凜的拉著韁繩抖著,不知怎的,這一幕讓我想起卡夫卡父親放在椅背上的皮帶。
皮帶是父親用來威嚇他的,雖然很少鞭打他,只放在那兒讓卡夫卡看得見,但卻讓內疚與恐懼在卡夫卡的心頭滋長。這個高大壯碩、恨鐵不成鋼的「虎爸」,嘲諷的言語與暴躁的脾氣,就這樣形塑了卡夫卡的自慚形穢、膽小羞澀的性格,每每讀卡夫卡三十六歲時所寫的〈給父親的信〉,我彷彿都聽得到卡夫卡在信裡發出「習得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的嘆息。
徒步爬上布拉格城堡,先到城堡旁的星巴克歇腳喝咖啡。店裡顧客很多,成雙的男女大都忙著取景,膩在一起打卡,我前面的這對很特殊,他們沒有竊竊私語,沒有歡天喜地,各自板著臉在餐巾紙上寫字,之後拿給對方看,一來一往的。啊,原來在鬧彆扭,不免又想起卡夫卡的愛情故事。
卡夫卡喜歡也常用熱情信談戀愛。二十四歲時在舅舅家結識維也納大學學生、小他五歲的黑德維希,回布拉格後一個月內就寫八封信示愛;和未婚妻菲利絲第一次見面後,接著也都以通信談戀愛。卡夫卡渴望愛情,只是屢因猶豫不決、擔心婚姻影響寫作,以及罹患肺疾等因素,幾次的戀愛都未能修得正果。
城堡前的廣場,有位中古世紀武士打扮的人,拿著「PRAGUE 1346」盾牌招徠生意,顯然是要回到查理四世統治的年代,那時候的布拉格是神聖羅馬帝國兼波希米亞王國的首都。有位媽媽牽著幼童坐上天鵝絨王座,武士要為他戴上王冠,他硬是不從,幾番爭執後,起身逃走了,惹來許多觀眾的笑聲。高貴的國王戴王冠,在工地打拼的庶民戴什麼呢?聽聞卡夫卡在「勞工意外保險局」任職時,為減少工人的意外傷害,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個民用的「安全帽」,這是多麼造福勞工的裝備,難怪「卡夫卡安全帽」會流傳至今。
卡夫卡曾搬家許多次,住過的房子分布在城區,煉金巷22號這間最吸引遊客,他曾在此小住幾個月,完成許多短篇作品,如〈建築〉、〈看墓人〉、〈獵人格拉克斯〉。幾坪大的屋裡,擺滿了他的作品和紀念品,在燈光下綻放世人崇敬的光芒。我抬頭瞧見他去世前不久所照的黑白相片,「後梳的頭髮,瘦削的臉龐,炯炯的眼神,悲喜交集的嘴唇」,似乎在對我說「這輩子我盡力了」,我連忙跟他點點頭。
回舊城區,遊客聚在布拉格天文鐘前,等著整點的表演。窗戶開啟了,死神開始鳴鐘,耶穌的十二門徒在聖彼得帶領下現身……,群眾歡呼起來。我不經意看看身旁,呀,拿傘的女賊在不遠處,揮舞手中的卡夫卡的書,也隨著人群高呼。她轉頭看見我,臉上漾出詭譎的笑意,我下意識地連忙把肩側包,緊緊的抱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