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在涵
今年六月,全家出遊日本。首站東京,後至京都。我喜歡這個厚重典雅的古都,孩子們卻更愛東京的繁華熱鬧。於是,妻帶孩子們回東京購物,我留在京都慢慢遊賞。
遊逛幾天,看了不少古寺神社,驚歎日人把古蹟傳統保存得如此之好之完整,令我這「上國子民」汗顏:中華民族五千年文化,泱泱大國,可原汁原味的古蹟,可能比不上日本——這個面積僅中國二十六分之一曾是中國學生的島國。這是怎麼回事呢?
看京都地圖,發現城北有塊大綠地,名京都御所。問人方知,此乃當年日本天皇居住之皇宮。京都曾做國都千年,至明治維新,國都才搬到東京。但京都御所一直作天皇產業精心保存,所以仍為天皇皇宮。
知如此勝跡,我在第二天早上,興沖沖來到那裡。當從車來人往的大街走進一木門,頓時進入一寧靜綠色世界:奇花異草遍地,巨樹古木遮天,夏日酷熱為之消減,塵世喧囂如被隔絕,原本浮躁的心也漸漸平靜。
遠望一方正古老大院,宮殿隱隱,心想,這該是京都御所。當我走近,只見宮門緊鎖,一片寂靜,不禁滿腹狐疑。
沿院牆走去,終於看到一木宮門半啟,柵欄前攔,一年輕俏麗的女員警端立於後,警服上有「皇家警察」四字。
我上前詢問。員警妹妹告訴我,皇宮今不開放,明晨九點開啟,限定人數,供人參觀。「就在這排隊,你要早點來呦。」她友善地說。
我連連稱謝,心下決心,明天定要爭取入宮參觀。
次日清晨我早起,然後朝地鐵站跑去。當看見晨曦中,幼童三三兩兩背書包去上學,帶隊的只是稍大些的孩子時,我不禁感歎日本社會和諧,環境安全——前天去姬路城,返回已夜十一點,我一人走在小巷,心不免忐忑;突聞身後傳來清脆的車鈴聲,一年輕女孩在獨自騎行,便放下心來—連小女孩都敢深夜穿行小巷,我又何憂?
日本的和諧社會是怎樣形成的呢?
我一邊想,一邊坐上地鐵,不久又到京都御所。 我匆匆朝那宮門走去,發現一個遊客也無,惟一員警時,心不禁涼了半截:該不會今天又不開門?
我多慮了。員警告訴我,我來得太早,別的遊客還沒到。
過十幾分鐘,一行工作人員騎單車來到宮門前。他們麻利地用繩隔開入口和出口,擺上長桌,做好準備;一會,遊客來到,靜靜排隊;後一位老師帶來一隊國中生,孩子們歡聲笑語,才熱鬧起來。最後也就二三十人,與我想像的人山人海完全不同。
九點一到,欄杆開啟,工作人員鞠躬迎賓。他們拿起我的護照看看,給我發張參觀卡,一本手冊,囑咐幾句,就讓我進去。至於隨身物件,他們只稍看看。
這麼容易!哪像是入宮呢。我暗忖。
沿碎石路,我隨遊客來到一亭子間。一隊遊人站在那裡,導遊在講解。我湊去諦聽——是停車處,上次令和天皇回來,車從宮門開到這裡,天皇再下車入內。
在一個不寬的長木殿前,大家停下。看說明,是「諸大夫間」——大臣等待天皇召見時休息之所。殿前有木廊,拾級可上。我們站在廊下往裡窺看:十幾道屏風,將殿堂隔成三截;屏風上的畫,雅致厚重,各以虎、鶴、櫻為主題,由安政年間名家:岸岱,狩野水岳,原在照所繪。而殿內陳設,及殿堂本身,則稱不上奢華宏偉,反倒樸實無華。 終於見到一宏偉建築——天皇和大臣們商議朝政之所,天皇即位,國家慶典,皆在此間,名曰「紫宸殿」——四周院牆圍住,東南西三個院門,分稱日華門,月華門,承明門。走入是個廣場,典儀在此舉行。
紫宸殿是座紫褐色的大殿,殿前牌匾高懸「紫宸殿」三字;殿身寬厚宏偉;殿頂由褐色厚檜木覆蓋;殿身為木製結構,似稱不上金碧輝煌。但卻可說,既大氣又樸實自然。
日本皇室大概重視皇子教育。我們從紫宸殿來到一偏殿——「御學問所」,乃天皇同皇子學習之處;旁一小院「蹴鞠庭」,顯然是皇子們踢球鍛煉之處。 蹴鞠,這個源於中土的球類活動,居然在日本皇室得到發揚光大,不能不讓人感慨。接著,我們來到「御三間」——天皇童年住處。裡面黑洞洞的,能看到些壁畫,但裝潢絕非奢華。後到一小院,內有小殿,殿前有兩盆翠綠的竹子,為「漢竹」,「吳竹」,一看便知,與漢文化有極深淵源。
天皇的花園「御池庭」是個幽靜雅致所在,池水如鏡,小徑通幽,花木扶疏,寧靜平和。遠處一小橋,一小瀑布。可見精心設計打理過。但僅此而已:既無名貴湖石,也無豪華裝飾,一切放乎自然。
離皇宮時工作人員告訴我,旁還有一去處——「仙洞御所」——日本天皇退位後與皇后在此養老,下午一點半開放,上午十一點登記。我按指點走去,果然,已有兩位女工作人員坐在桌前。我上前登記——又是第一。
我在古樹下吃過午飯,又到仙洞御所前。 一會幾十人來到,以歐美遊客為主。一點半,大門開啟,我們先到休息廳,看一段講述視頻。
一個說英語的日本中年男子領我們入內,大聲為我們講解。仙洞御所分南北兩部,基本為湖池花園,建築不多,更不奢華。當我們過一小橋,導遊提醒我們往下看,說小橋由六塊石板所砌,為「六石橋」;我仔細察看:非名貴漢白玉石,也非細膩大理石,六塊普通石板而已。經南湖他告訴我們,湖灘的鵝卵石,是日本人民志願採集,捐獻皇宮的,「所以,沒花什麼錢。」
供日本上皇、上後養老居住的仙洞御所面積大,幽靜清雅,湖水粼粼,清風徐徐,古木修竹,奇花異卉,小橋流水,寒鴉水禽,錦鯉繽紛,兼日本園林與中國園林之長,稱得上宛如仙境。但與江南園林比,既沒多少亭台樓閣,也無昂貴湖石假山,反有自然淳樸之美。
導遊往前走著,到一小木屋前,他停下來。
「這是茶室。上皇上后在此待友。」
看著這農家小院般樸素的茶室,我不但不敢有絲毫不敬之心,反而從內心畢恭畢敬起來。我為日本上皇上後的樸素淡泊之生活態度而感動,為他們的簡樸親民之精神而致敬!
我一直疑惑,為何中國歷史悠久,國土面積更大許多,而且曾為日本之師——日本派數千遣唐使,從中國學到很多:文字、藝術、舞蹈、服飾、繪畫、書法、音樂、宗教、建築、農工,至今日本對中國仍存敬畏之心;可為什麼保留下來的真古跡,反似不如日本呢?
後來讀歷史,我大概明白,中國從秦始皇起便專制集權,皇帝對臣民有生殺予奪、至高無上之權,無人制約。歷朝歷代,表面看似穩定,實則暗潮湧動。當矛盾積累到無法抑制時,大規模農民起義、社會動蕩便發生,往往泥沙俱下,玉石俱焚,大多數古跡都在這些大動亂中消失殆盡。譬如,秦末項羽焚燒阿房宮,漢末綠林、赤眉對長安城的兩次摧殘,唐代黃巢火燒皇宮,明末李自成、張獻忠對朱家子孫的血腥殺戮,近代文革對曲阜孔廟、洛陽白馬寺的毀滅性破壞……
可是,近文近種近鄰的日本,怎麼就很少,甚至可說,從來沒發生過這樣大規模的農民起義,及摧毀一切的暴力革命呢?遊京都御所,我似乎悟到其中緣故。
日本天皇雖傳兩千餘年,但從未擁有絕對權力,很長時間,實權被幕府將軍掌控,只為虛君。即使明治天皇重奪權力,他也明言:天下事由人公決 (萬機決於公論)。 在他年代,有參眾兩院及內閣,大部權力由內閣掌握。二戰後,日本經民主改革,政府由民眾選舉產生,政府替民行使權力。民眾有權也有辦法更換政府。皇室花費有法規限制和嚴格監督。此情形下,日本天皇即使想亂花錢享受恐亦不可得。兼日本皇室重視教育,培養的天皇還是積極上進、盡職惜譽、親民愛民的多;很少有荒淫無恥、窮奢極欲、暴虐子民的昏君、暴君;即使有,因權力有限,也起不了大的破壞。
如果統治者被充分制約監督,不事奢華,親民愛民,老百姓怎會怒不可遏、恨不得將其推翻而後快呢?又怎不會尊重這樣的統治者呢?人人各司其職,各安其位,於是,社會便變得和諧穩定了。
望著落日余暉下的皇宮和蔥鬱茂密的古木,我若有所思,彷彿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