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濤
最近,一直在讀杜甫的詩。一首一首下來,那個拄著枴杖、篷發無端的老頭兒越來越清晰。他身體不好,卻總是愛站在滿沐夕陽的高樓上,看山巒如何取水,看水如何攔腰將一片新綠斬斷,亦或定睛地看,舊國的白雁噙霜而來,然後忖度著,承露的金莖是不是把故鄉的泥土和風,這最樸素的事物攏成一種暖。
我還想起他的醉,想起他抱著將要典當的春衣疾疾行走。一個不留神,一件春衣被草木掛到,他怔怔地扯著衣角,搔幾遍白髮,便在輾轉裡拈起細細的針在燈前縫補,針腳連帶綴起的還有夜色和孤單。「嘩啦」一聲,我聽見,早年出走的一大片詞語掉進另一片光陰裡,一個一個緊挨著坐在案上,等他用墨挑起,用以救贖它們這山一程水一程的江山和朝代。
他的詩中,印象深的是這幾個字:「老」、「病」、「孤」、「舟」,還有「有無」與「生死」。他縱然寫了些花花木木,那些花也不過是倚在孤舟旁的、飄零路上的一種暫時性的歇腳。而草木,或者儼然於丞相祠堂,或者瀟瀟於長江兩岸。單就文字的景致,除了他個人的感情不說,讓人愈發覺得飛鳥高旋,孤舟系野,天空那麼陰翳,要緊是的,西風一起,他就再沒走出秋天。
我總覺得他愁眉緊鎖的時候多,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笑起來像個孩子一般可愛。我也總覺得他走起路來兩肩擔了過多的風雨,步履艱難地涉水翻山,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得見故知時頻頻舉杯的豪爽。有時候會想,假如杜甫有幸被知遇,有幸生活在一個現世安穩的朝代,會是什麼樣子呢?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詩壇上便不會有這麼耀眼的詩作了。
天地何其大,山川何其老,他就這樣一邊居無定所,一邊疾走奔呼。南山的菊開得再茂盛,也未肯將一腔志向託付於山水,是他不夠超脫,還是性情過於執拗。眼見著夕陽西下,眼見著鬢角染霜,眼見著酒壺裡滿滿的塵垢,眼見著密不透風的城樓秋風四起,他依舊在塵間裡哭,在塵間裡笑。
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我想讓他從高臺上走下來。從此,他的孤舟和老病不再是他詩裡的主旨,他的布衾不再似鐵,驕兒不再惡臥,目光所到之處,憂傷都被撫平,塵埃都被花香洗淨,他仰慕的李白從此像他一樣想念著對方。
那麼,是不是他就會有另一種風格的文字誕生,比如,詩裡的書生經過雨水和菊花時,就得了一首新詩,而詩裡,只說了一點點的輕愁。有人說,唐朝對不住他。他在唐朝時,筆墨微不足道,人微而言輕,小的沒人在意他。當時的各種詩集基本都未收錄他的作品,一直到了宋,他才被有才之士從過往裡認出,並引發了新的朝代下的驚呼。
他飲過了三江四海的水,行過了僻冷奇倔的人生。遺憾的是他的故國,沒有人與他共鳴,好在從宋之後,他胸中的萬里江山,才被許多人重複地講述。這一講述不要緊,那縱橫捭闔於胸中的氣象,那擔當和道義,那天地蒼生的格局,使他獨立於春秋典籍。他的高度無人能及,所以,身前身後,他註定都是個孤獨的人。
而我如今,品味著杜詩,卻依然還懷念著杜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