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爺爺的詩集

■樓婷語

我從會說話起,就會背詩了。這得歸功於我爺爺,我的爺爺是那個年代為數不多的讀書人,曾當過幾年高中老師。那時教育資源太過缺乏,爺爺既教過語文也教過英語,我可能是他教過的年紀最小的學生。出於對我年紀的負責,爺爺總會把簡單的四行五言詩集合印成小冊子,在冊頁上畫上可愛的小插圖。詩集的厚度隨著年月增加,漸漸成為了一本專屬我的詩集,被我放在回憶的抽屜裡,灰塵撣起的聲音薄如蟬翼,迴響在思念卻裡似洪鐘。

我的啟蒙詩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李白〈靜夜思〉。那時候小小的我坐在床前,月華悄悄地漏了滿地,倒映著爺爺教我讀詩的剪影。我不明大意,爺爺也不會解釋太多,我只是一字一字地跟著他念,詩歌對當時的我來說更像是音韻的模仿和練習,唇齒碰撞出的節奏美成了我愛上語言的引線,也為往後我在文學創作中的音律感埋下了伏筆。月色漸漸浸滿整個房間,我的小床恍若一葉小舟,漂浮一片湛藍色中,載著我和爺爺慢慢搖晃……那時候的自己又怎會想到多年後,會站在他鄉的夜空下把「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嚼碎,混著眼淚吞進了肚子裡。

時代的變化如翻騰的巨浪,浪尖把人扯成三頭六臂,在裹挾中人不得不變成各種模樣。爺爺當了老師之後又當上了木匠,最後跟隨工業化的步伐他又成為了一名機械操作人員,在幹到了白頭後才榮歸故鄉。記得我五歲左右第一次見到他,他剛退休回家,雖然一路上風塵僕僕,但還戴著那個年代最時髦的紳士帽,頗有上海灘的風範,他見到我時,禮貌地摘下了帽子,這個動作在我記憶停留了很多年。揮手起落間卸下肩上的榮光,拾起了一份責任,那些榮光被他藏進他詩集的最後一頁——「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我的奶奶是個典型的小老太太,熱愛廣場舞和打麻將,照顧我的主力軍便成了爺爺。爺爺不止教我讀詩,還教我學拼音和數學,除此之外還要為我紮頭髮和接我上下學。校門口每天都停著的糍粑車,一到放學的時候,爺爺都會樂呵呵地拿著糍耙等我:「這兒,今天糍粑可香了!」

爺爺送我上下學的光景一直到了中學,腦部腫瘤突然的到來壓迫了他的行動神經,他原本挺拔的身軀漸漸佝僂,耳鳴耳背像蜘蛛絲縛住了他的精明,上海灘的風範縮成了寒冬中的枝影。他總是邁著顫顫巍巍的腳步在庭院裡來回,雙眼如精瘦樹皮上的黑洞,直直地注視著大門,目光盼觸著我每日下學歸來的身影。我時常會惋惜如此優秀的一個人敗於歲月的刀刃之下,蒼老梧桐椅從未如此完美地貼合過彎曲的骨架。

隨著病情的加重,他時常忘卻很多事情,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讀書人變得呆傻,甚至說不完整一段話。他最深的記憶停留在最遙遠的時候,偶爾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他出生在地主家庭,家裡面有四個孩子,他排行老二。那個年代大家都痛恨地主,即使他們家是很善良的地主家庭,也家道中落,大哥出去打工,自己和三弟勉強念完了高中。他年紀最小的弟弟年輕時不懂事,總給家裡惹禍,但卻最得父母疼惜。父母走後把家裡最大的四合院留給了他的四弟。很多人說他傻,為什麼不去爭一下家產,後來也不用這麼拚命,為生活四處奔忙。他只是笑著說:「都是一家人,弟弟小又總惹事,留給他,是最後的保障。」幾十年過去,我只記得六七歲的時候見過一次爺爺的兄弟們,而那之後的唯一一次聯繫是爺爺去世的時候打來的電話。

在某個下雨的暑夜,他突然吟起詩集中蔣婕的〈聽雨〉:「而今聽雨廬下,鬢已星星也。」粗混的嗓音中摻入了顫抖的音調,喑啞的聲線漸如潮汐遠去,過往的人和事都化作星星,爬滿了鬢角,飛簷的雨珠滴落在他的臉上。

「一道殘陽鋪水中,滿江瑟瑟滿江紅」我最後一次念起這句詩,是楓葉飄落在嘉陵江的秋天。血紅的夕陽在江中溺亡,我站在江邊的山上,把紙錢一把把扔進銅樽的火坑裡。我的爺爺住進了小小的盒子中,那枚盒子和我的那本詩集一樣大小,他敦實的身子被縮小進這點空間,就像他大量的愛被塞進了那本為我而做的詩集。肉身只是承載靈魂的容器,除開它,人本就是這碎散的灰堆,赤裸裸地來,又赤裸裸地去,他所留下的,被世間記住,只能從他愛的人身上找到些許痕跡。

他的愛讓我成為了中華文化的傳承者,成為了文學的創造者,我把他的風骨鑄進了我的詩篇和文字,把他身影藏進我前行的每一幀影子裡。我來到北部讀書的三年裡,我去往了戈壁,風沙從我眼前飛過時,我念起那句「大漠沙如雪」;我漫步在冰天雪地裡,潔白一望無際,憶起那句「萬裡冰封,千裡雪飄」;我爬上高山,俯瞰群峰,了然那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他好像走了,又好像沒走。他以愛編製的引鎖埋了長長的路,這條路穿過我,蔓延到看不見的遠方。而我踩的每一步,都能聽見引鎖顫動的迴響,恍如跳動的心臟。

我至今依舊熱愛古詩詞,偶爾會翻開抽屜裡找出那本,封面上畫著卡通人物的詩集。撫平頁腳的卷邊,輕輕地摩挲著每一首詩,日光從我的指尖偷溜到掌心,我猛地抓住它,就好像抓住了從詩集裡浸出來的,年少和爺爺一起讀書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