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落幕

■橋下船槳

抹茶公主偵探一站上臺,特有抹茶老沉味立刻讓風扇呼了滿地,只見她邊研磨抹茶同時一語道破案件盲點時,外頭一副吃撐樣的雲朵立馬附議,滴滴答答的數票太過麻煩,嘩的一聲濺得無辜路人小腿肚不再怠惰,使力逃竄。

教室遠離窗外一場場正在上演的逃亡劇碼,三十幾張連體桌椅排成一個ㄇ字形,中間裸露一片光禿洗石子地,幾團再見天日的垃圾害羞拔腿狂奔,一個臨時舞台乍然顯現。道具組和劇本組人員面朝舞台坐著,不時點頭做記錄或隱忍憋笑的交頭接耳,等待待會兒評論時間可以讓話語宣洩而下,甚至溢流。

站舞台上已有一陣,聲音表情、走位站位、沒台詞時的自然舉動,尤其記得收起平常小動作,站對面的他側臉依舊如從前,綿延數里的山,左眼角下的淚痣卻柔和精心雕刻的面龐,向觀眾、向天、向剛才離去的抹茶公主偵探的方向,神情浮誇轉動手裡那杯浮飄縷縷熱煙的熱咖啡。

腦海還在想像咖啡王子偵探可能讓小孩觀眾集結過多笑聲時,事情超越時間速度,咚一聲,一滴輕盈水滴獨自流浪,尋著手背上落腳處,似乎是擔心它讓孤寂淹沒,第二滴、第三滴紛紛乘自由落體,不久手背匯成一片吸乾眼前觀眾區細碎聲響的小湖,而他,只看得見他頭頂自然捲短髮中央的螺旋,和不停向雙眼抹的手背,逐漸染成涓涓細流。

L懸空伸長的食指還停留半空數票,歡呼聲已耐不住性子逃離軀體,熱鬧響聲讓圖書管理員實在忍不住敲門提醒討論室該有的水平,從經典童話故事到以病毒為主角的時事劇,畢竟還是兒童劇,以實習常見小朋友埋頭閱讀的屁屁偵探做底,一位小孩原本三年級還在教室活蹦亂跳,時間快轉到了四年級突然人間蒸發,搞笑偵探們透過各種奇葩方法嘗試尋找蛛絲馬跡的喜劇。

歷經三小時火燙烘烤,甫熱騰出爐的內容大綱撩撥三位編劇的煩躁琴弦,奮力互轉彼此腦海中禁不住鏽蝕的靈感開關,一旁的他和副導演開始規劃分配工作人員和道具組人手,偶爾竄逃話語藏進他們耳裡,拋話,為腳本插花灑粉,多些童趣。雙眼來來回回筆記型電腦和夥伴間,隨意流向他的眼神卻一一被髮尾、撐額的手或是熱浪般彈跳而去的眼,躲避球好手般順流而下。這間討論室還是和去年同樣擺設,一樣淡淡冷氣房味,靠左牆的椅依然是坐上去會發出空咚空咚的長短腳聲,好酸以前愛坐那張椅,討論時少不了空咚空咚的不穩聲。

班會課上一片風平浪靜,他伸向天空說要當導演的聲,攪動現場氣壓海流,立刻刮起大風大雨夾帶海嘯巨浪,鬧得大家內心小劇場瘋狂迴轉,畢業前最後一次想追求完美的想法,搭配他是個在大學四年間沒什麼說話,埋縮教室一角的男同學,自然默默增厚了內心疑霧,而他,只是輕柔一拍便喚醒沉睡太陽,蔚藍的天一鋪,一瞬烘淨原是霧濛的眼前,人員分配、進度安排、各組小組長回報機制,下課後變形蟲般融入各組幫忙,偶爾空手捧接即將朝草原一扔的小事紛爭,對於演員組表現他調高標準,語氣表情稍洩漏半分真實身份,立刻按下重播鍵。

這也難怪,一到三年級好酸是導演,表演前每天他都是在依然習慣性遵守宿舍門禁時間陪好酸回租屋處,一回到家好酸又是一個勁兒潛水思考走位站位、戲劇張力,而那時的他不是編劇,也不是副導。

「他都這樣跟你四處亂跑?」好酸抬起埋沒書堆的臉,一臉忘記隱藏幸福的點了點頭。

「畢業後他教學,我拍片,蕾妳要繼續當業餘編劇嗎?」

我的一句想得美讓好酸一瞬開啟撒嬌攻勢,混雜一些剛才走回來的路上他們兩人間的談話,透明不摻缺的粉紅泡泡充滿其中。

不只一次瞥到,無課的教室是清空穢物的腸,空氣藏裡頭輕盈起舞,而他彷彿囫圇下肚的食物,陷腸內滯留不走,坐好酸從前最愛角落的位,任思緒漫流,偶爾寫稿,有時只是呆望時間提包溜走。那次排練幾位演員沒抓穩記憶的鞍,台詞紛紛脫籠竄逃,尷尬隨意漫遊教室,差點匯聚成火爆星火時,小組長的臨時解散立馬拯救缺氧的空氣,順道彎入原教室拿書,推門後站原地縮手拉門,抹滅改天再拿的想法,空蕩教室穿上一件缺一角的安靜薄衣,他又坐好酸的位,頭低,側邊頭髮和瀏海遮住了臉龐,手中的筆於紙上翩然飛舞,「靜如蟻拿了就走吧!」一開始只是紙張摩擦的細微聲響,逐漸擴音為抽噎啜泣,隨後是一步步慢慢逼近的熱氣。

「蕾,幫我帶過去給她。」他手裡是一張手做卡片和從前好酸最愛的檸檬。

閉眼,挾持著淚水反鎖眼皮內,任它們大聲呼喊。

那一次期中考後三個人約家裡吃飯,好酸難得下廚,一道道美味佳餚是柔美旁白聲,帶出三人歡樂談天的第一幕,但總摻了點怪,臉上雖總是笑著的好酸只記得說自己好希望永遠三個人在一起,但她又忘記說自己的事,忘了說她的媽媽在我沒課時又來了租屋處一趟,一陣強風豪雨搜刮一包又一包藥物,下樓後往子母車方向,一次丟棄。

災後好酸還是習慣笑,內心沒有妥當安撫的獸愈變愈大,不論光和影一律狂妄啃光,於是好酸開始學會憋氣,憋氣憋了好久和經常嗆咳換氣不順,最後獸還是張口吞噬,有天好酸說想要變成一隻鳥,好在比較乾淨的天空裡隨風翱翔,還沒回話,她就真的飛走了。

表演當天來了許多大學附幼的小孩,腦海來來回回排練,等待出場瞬間來個大爆笑,一旁沐浴黑暗中他,淚痣還是鮮明的黑,朝我比了一個加油手勢。

那條路還是走得好不熟悉,直走,左轉彎入最裡面,我拿給好酸看的排練照片,他站演員們最中央,臉上忘記戴上面具,表情脫逃喜怒哀樂,一臉平靜,戲劇隨一聲高亢背景音樂懸收半空,伴隨那天腦海對著照片中的好酸說:「變成鳥了嗎?天空真的像妳說的一樣沒有汙染,對吧?」小雨般的幕落下,淚水攻占眼眶,濕了眼影。

畢業後他當上教師,日子開始匆忙的不合理,偶爾聯絡問好的日子漸少,但在那個蔚藍過頭的天總還是會碰頭,也順路到附近餐廳吃吃飯。他滔滔談論現在的小學生各個個性十足,「雖然疲憊,不過還是有成就感,妳呢?班上的孩子還好嗎?」我看見他那些日子不願和好酸再次相望,總抹得全身上下灰影重重的過去已經躲藏角落,只是偶爾還是會用一雙溫柔捧起,輕柔撫摸。張嘴,我開始說起班上那群孩子令人頭疼的家長們。

分頭散去後又獨自踅回,路過隔壁一對老夫妻正閉眼合十祭拜,眼前的好酸依舊是那次晚餐聚會無憂的笑容,一疊剛出爐的腳本橫擺好酸面前,「導演,業餘編劇奉上腳本囉!」

我彷彿感覺到好酸從前燦笑時,總會連帶附贈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