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傑
我的大學第一堂課,距今已超過一甲子,但回憶起來仍然歷歷如繪。
第一堂是普通生物學(普生),課本是盜版的Claude A. Villee著Biology。當時盜版不受限制,但為了讓學生買得起,全都改為黑白印刷。
普生甲乙兩班合在一起上課,五、六十人坐滿大半個階梯教室。我上課習慣坐最後排,這和從小家境貧困,沒錢和同儕玩樂,養成獨來獨往的個性有關;也和坐在後面較為自由,不喜歡聽課就看自己的書。當然,還得要視力好才行,我大學四年視力一直是1.2。
當助教將厚厚一大本的普通生物學原文書發給大家,我翻開一看,儘是生字,就用手敲著書嚷道:「這怎麼唸!這怎麼唸!」這時鄰座響起一位女生的聲音:「不用怕,過一段時間就習慣了。」
我側過臉去,發話的是位儀態嫻雅的女生。她是快要上課時從階梯教室後面悄悄進來的,所以沒注意到她。我疑惑地望著她,心想,她怎麼知道?她又說話了:「我是數學系轉過來的,已唸過一年。」原來如此。她說,她要補修普生,所以以後都會來上課,但實驗課衝堂,只能到夜間部去上。
普生由幾位老師合上,第一堂是系主任戈定邦。我們新生訓練時見過他,所以認識,我告訴鄰座的轉系女生,他是系主任。她點點頭,打開筆記本,上頭已寫了些字。我從沒好好練過字,但看得出她的鋼筆字有顏魯公體勢。
戈主任開始上課,她認真聽課,認真記筆記。我也學她,把戈主任在黑板上寫的每個字都抄下來,和她的字比起來,不啻大人與小孩間的距離。下課時問她字怎麼那麼好?她拿起我的筆記簿瞥了一眼,笑著說:「你一定沒好好練過字。」後來熟了,才知道她每天都要臨帖給父親批改,難怪字寫得那麼好。
從高中起,我就喜讀雜書,上了大學,更是讀雜書的時間多,讀正書的時間少,同儕中難得遇到有人讀的書比我更多。她讀的書沒有我多,但比我深入。長期以來,她父親會指定一些國學經典讓她讀,還要在日記上寫心得,交給父親看。舉例來說,我讀史記,只挑自己喜歡的,我討厭漢高祖,絕不碰高祖本紀,人家是從本記、世家到列傳,一篇不落的讀。
她不算漂亮,但氣質高雅,儀態出眾,舉手投足間,無不中規中矩。她父親規定她,穿裙子要穿過膝的長裙,穿短袖不能露出肩膀。這種在傳統家庭成長,浸潤於傳統教育的大家閨秀,當時已屬罕見,現今兩岸可能已找不到了。
因此相識不久,她就成為我的偶像。但人家的父親是國大代表,在大陸時是河南省教育廳廳長,豈是我這出身寒微的野孩子所能般配!因此心儀歸心儀,不曾有過追求的念頭。
因為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太重,旁的女孩子已進不來,所以對很多男女同學說過,在她畢業前不交女朋友,她也知道我說過這樣的話。她常說我不上進,不用功,人生沒目標。更難聽的是:男子要有志氣,不能只憑著清秀可愛吸引女孩子。其實她說的不上進、不用功、人生沒目標云云,是指沒立定志向出國。
我讀書不喜歡一讀再讀,所以成績中等,預備出國要有張漂亮的成績單才行。再說我討厭反覆練習的考試,大學聯考已考傷了,想起出國還得考托福和GRE,都得一遍遍地做考古題,想起來就一肚子不願意。
每當她激勵我,心裡就會很不耐煩,心想,又不追求她,我不上進,不用功,人生沒目標與她何干?幹麼老像個薛寶釵似地教訓人。她常說,她父親要她出國後才能交男朋友。我說,她是我心儀的對象,不是女朋友,等她畢業後我會找個女朋友的。
當時我有個心願,等她畢業後找個合適的,一起到鄉下教書。當時中副有幾位作者是中學老師,已稍有文名,我想走他們的路。每當我說出這個心願,她就一臉的不屑,認為太沒出息。
這齣浪漫劇本可圓滿收場,大三下後半期,也就她畢業前兩個月,她一反常態,對我不理不睬,形同陌路。心想,她如此無狀,幹嘛要信守自己說過的話,就和一位一直對我有好感的外系學妹走在一起。
約一個月後,她約我到一家冰果店,問我是不是交了女朋友?我說是的,因為她太可惡。她說:「你可曾想過我心裡有多苦嗎?」又逼問和那學妹進展到什麼程度,最後要我自己看著辦。
我傻呼呼的告訴那位外系學妹,說自己曾說過,某人畢業前不交女朋友,那就暫不來往吧,等某人畢業後再說。學妹聽了大怒,說我在利用她,指著我說:「沒想到你心這麼壞!」我莫名其妙的成為壞人。
我把莫名其妙的成為壞人的事告訴薛寶釵,她的表情很複雜,非但沒安慰幾句,還說:「你這麼不懂事,以後怎麼進社會?」我莫名其妙的當成壞人雖然有點懊惱,但心中更高的價值仍是:把一齣浪漫劇演完,結局是互道珍重,留下美好的回憶。
她畢業典禮那天,也就是我去成功嶺受軍訓的前一天,原本約好要給她照相,到了約定的校門口,不見人影。在校園繞了一大圈,最後在圖書館時鐘附近找到她,和她的英語系好友走在一起。
我指責她不守約,她臉色鐵青,問我信收到了嗎?我說沒有。在那位英語系好友的慫恿下,才勉強和我合照一張相。我有受辱的感覺,氣呼呼的回到家,收到那封限時信,大意是說,她的心情非筆墨所能形容,我不應闖進她的人生,今後不要聯絡,她出國前會約我見個面云云。
第二天一早就要去成功嶺,心中不免有點忐忑。在這特殊時機,她的信來的不是時候,當晚就寫了封回信,把她痛罵一頓,結尾是:不到黃泉,永不見面!一場浪漫劇以荒謬劇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