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累月經年

■林念慈

女人四十,年華就快要更迭了,不免有些悵惘,但我不是為了老之將至,而是因為液體衛生棉。

六年級初潮,母親教我如何使用棉片,我聽她的話,撕開背膠,並扯下肩膀上的翅翼,加固衛生棉兩側;並不像電視說的那樣自在,校車上的霸凌、教室裡的孤立,還有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男生……生活中暗流洶湧,但棉片永遠趕不上側漏的速度,而心事也絕非淡淡的藍,床單和百褶裙上不時爬滿了暗紅色。

母親每次都皺著眉頭說:「這是可以避免的。」

究竟要避免什麼?流血還是傷心?

或許都有吧,母親矜持自重,向來善於掩飾,即便她的少女時代只有布條和衛生紙,依然不動聲色地走過了;而我就像一隻學不會用貓砂的大笨貓,時刻在暴露氣味和位置,讓人一眼看穿。於是我更勤於清潔,垃圾桶裡一捲捲乾涸的經血,都成斑駁的史冊,既無法被閱讀,也無法避免失態,為此我終日倉皇。

有人建議我使用棉條或月亮杯,她們說習慣了就不會有感覺,但我永遠自帶異物感,無論待多久都無法吸附周圍的氣氛,只好繼續忍耐傳統衛生棉。每逢經期,世界就變成一座熱帶雨林,深邃、燠熱,腹內那隻大鱷魚還會隨時衝出來咬人,咬得血流成河。

液體衛生棉橫空出世那年,我都已經三十多歲了,可謂相見恨晚。這些年我在它特殊的凹槽裡躲避腥風血雨,廣告曾應許我們的,至此終於實現,無味無感,無有恐怖,從前驚心者,如今書血成經,形成一個安全的結界。除了按月使用外,我另有妙招,去年在日本自由行時,走路磨破了大腿內側,步步椎心,我敷上液體衛生棉救急,讓兩腿不至於過度摩擦;人在異國,雖談不上多自在,好在還有這一方溫柔,熨貼著傷口。

回國後我忍不住向男友推銷,這是當今最好的產品,劃時代或革命性等字眼皆不足以讚歎,尤其是規格三十四公分,可防止夜長夢多,一定要買……他尷尬地笑:「我又用不到!」而當我如獲至寶地想與母親分享時,母體的河水也早已停止流淌,自然無須再引流,或者防堵。

這薄薄的一片隔開我與他者,是男女有別,也是世代差異,儘管他們是與我最親密的肉身,冷暖悲歡,終究只能自知;再過幾年,就連我的子宮也將乾涸,沉積成安靜的沙洲,屆時我將看著最後一塊衛生棉擱淺,並以深情的目光,遙祝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