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儀
原子彈落地那刻,跟著死亡一起降下的黑雨夾帶著灰燼和劇毒放射性物質,落在被夷為平地的殘破廢墟上,生命走到盡頭時原來不是哭嚎呼喊,而是荒蕪死寂。
我的身體亦有核爆,以月為週期固定於子宮進行核彈投放。
那是一種既重且悶的沉墜感,彷若子宮是獨立於身體之外的怪奇生物,它狂暴且不受控,決絕地朝自身揮擊千萬枚直拳。
人生首次遭遇經痛核爆是在師大女一宿,窩坐電腦前的我猝然倒地,肚腹劇痛至我糾結成一人形肉球完全喪失語言能力。救護車飆進宿舍,和驚慌失措的室友一起,急急將我送進台大醫院急診室。白色病床、白色牆壁,觸目所及是大片的白,白色床單覆蓋身軀,連同我的臉一齊刷成死白顏色。
當晚我股間突然熱流奔騰,才恍悟原來大洪降至,我得預先造好延續生命的方舟。
為了孕育生命而造的神聖宮殿,每月內膜自動膨脹為彈潤肉床,隨時準備獻上四十週的殷勤招待。若無精子著床,那麼不被需要的子宮內膜便脫落成深紅經血,為己身之無用垂下血淚。子宮美其名為宮,卻是將女體作為容器盛裝生命,卻從不曾詢問身體的主人們是否願意與疼痛、血液,污穢以及髒名標籤,共渡這漫長此生?雙眼有淚,下身滲血,這多汁多水多災難的日子裡,最水逆的是身著白褲時洶湧來潮,我狼狽逃入公廁。死白日光燈、潮濕洗手台,馬桶邊緣永遠一圈尿,垃圾桶內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便當盒咖啡杯利樂包手搖飲,滿溢而出的黃褐衛生紙團旁候選人露齒微笑懇請賜票。悶濕經血與腥臊氣味緊緊纏繞,散發出不潔氣息。
異男們能夠理解這些不適與不悅嗎?在棉條、月亮杯、月亮褲、月亮碟片等生理用品尚未發明之前的洪荒時代,衛生棉甚至還沒長出雙翼溫柔守護,草本、涼感、抑菌、超薄等選擇尚未醞釀。女孩們面對經期,特別是初經,那種驚慌怖懼的心情。彷彿世界罰女人以每月的血與痛,罰以對性的誤解與害怕,延伸而出對生育的不安與恐懼,世界一而再、再而三殘酷打擊,只因為她們沒有陽具。
十三歲那年某個午後,正在上課的女孩一邊跟黑板滿滿化學公式搏鬥,上身奮力疾書時,另一邊生理期猝然來訪。她可以感受經血一點一點地從身體裡爬出來,沿著大腿往下,液體獨有的冰涼感讓肌膚不由自主站滿雞皮疙瘩,她當時並不知道那不純然只是生理反應,而是包含了難以啟齒的羞恥。下課後老師叫她上前來有事交代。她呆坐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老師催促,瘦小中年男子薄唇抿起一條銳利的線。她想起老師各式各樣嚴厲的打,藤條、熱熔膠、愛的小手(但反過來用粗手柄打),最讓她感到羞辱的是叫穿百褶裙的女學生站講臺,背對全班同學翹起屁股讓他用力地揮擊臀部。制服裙掀起陣陣布浪,偶爾裙布翻飛中可窺見少女潔白的大腿根部。她坐立難安,即使隱身於不需被處罰的「好學生」之間,仍然緊張到手心冒汗,心靈腫脹起疼痛的瘀痕。她努力唸書,努力逼近滿分,她現在是班長了而老師還在等她上前。她慌亂間扯起椅背上的外套,繞過身體,兩袖在肚前交叉。
「妳這樣穿衣服不奇怪嗎?」老師皺眉。女孩呵呵傻笑帶過。幾日後老師對全班訓話:女生齁要潔身自愛要注意乾淨,不要生理期來了還不知道,那個味道都飄到旁人都能聞到,實在是不像樣。
她知道他在講她。她將表情熨成一張平坦的紙,任誰寫字塗鴉都可以,真正的心情藏在那張紙後面再後面。
四十三歲那年某日她上寫作課,寫〈初經〉,分享時一位男同學說她在寫初經這主題前應該要搞清楚初經在寫作市場上的價值,二零零二年湯舒雯已經寫過初經何況她的文字有點過時。她想他說得對,初經確實每個女人都有,也許經過眾人反覆書寫,文學價值已趨近於零。但趨近零並不是真正的零,她知道那些疼痛真實存在,只是她文字不夠精準到能捕捉經期這頭奸詐小獸。她以文字構築而成的邀請卡訊息失準,不足以讓不流血的人理解那些痛。她甚至羨慕起那些沒有陰道的人,因為他們並不需要踏上這條陰暗迂迴的道路。
那個女孩和中年婦人都是我。
跟我一樣嚴重生理痛的大學好友說阿媽告訴她,女人結了婚以後就不痛了。怎麼可能?我驚呼出聲。真的啦,我阿媽說她結婚以後真的就不痛。猶記得兩個十八歲的大女孩妳一言我一語地交換彼此對愛情與婚姻的想像,前方十字路口小綠人閃爍倒數,說笑間倉促跑過馬路,驀然回首才赫然發現二十年時光已成為身後的一條長影。
無從驗證同學阿媽的話在她身上是否為真,但至少不適用於我。生理期來依然痛,依然沉重且悶。我厭棄子宮,深感身為女人之麻煩簡直如雪花般飛來,而山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經期間莫名暴躁時,丈夫往往是首位被怒火殃及之人。我去買紅豆湯給妳喝好不好?不好。那買豆花?不要。那妳想吃什麼我去買?接連被拒絕的丈夫顯然被逼急。我要吃剉冰。生理期來了不能吃冰啦。我要吃剉冰。不可以啦我買紅豆湯給妳!生理期間始終吃不到剉冰的我,嘗到了婚姻的滋味。
懷孕之後,子宮成為承裝胚胎之器皿,生命的根脈牢牢扎進身體。日漸膨脹隆起的肚腹儼然是顆異星球,實際展示時間之遞嬗確實可以進行人類演化,讓一顆比砂粒更微渺的受精卵不斷細胞分裂,眼睛、器官、四肢依序出現。第五週起心臟開始跳動,十八週後胎動,二十四週發育出味蕾,胎兒可以嘗到羊水的味道。三十週時器官發育幾近完全,胎兒可聽到聲音,甚至對光線有反應。丈夫擎著手電筒貼緊我肚皮探照:寶寶你有聽到嗎我是爸爸噢。不知道他是否感覺到阿姆斯壯登陸月球時,那夾雜期待與緊張的複雜感受?
產兆出現時是深夜,先是如鼓點一般越來越緊密的陣痛,接著破水,進醫院時開三指,護理師說妳這是頭胎離生產還要很久。打完自脊椎插入的無痛分娩針後仍舊劇烈陣痛的我多麼絕望,而丈夫在旁不斷重複自產前教室習來的拉梅茲呼吸法:吸吸呼、吸吸呼……我不能原諒他的天真但我痛至連叫他住嘴都無法。但奇特的是,疼痛指數最高的陣痛因帶著新生命即將降臨的喜悅,使我產後瞬間將這一切血腥、汙穢連同巨痛拋諸腦後。
我抱起這塊有手有腳會哭會笑的肉,心底湧生海量母愛,自眼底流瀉、乳房噴發。哺乳期間兩三個小時就要擠奶、親餵,否則乳腺炎發作,胸部將硬化成石塊。她不適夜哭、吐奶、拍嗝,夜間無法安睡的狀況反覆循環。
產後那幾年我難以專心工作遑論寫作,深覺母職果然陷阱,但聽聞朋友因巧克力囊腫難以受孕,我的阿媽也因多子而子宮脫垂必須手術。子宮彷彿摺疊進女體內的異次元空間,可以盛裝生命亦能召喚疾病以及死亡。誰子宮頸癌誰又卵巢癌,誰誰開刀取出肌瘤、切除子宮甚至天生沒有子宮時,又矛盾地感覺自己並非全然不幸。
且四十歲過後,經痛漸趨溫和,彷彿來到世故中年,狡猾老獸髮毛稀疏之後亦不再暴戾。生理期間雖仍然有痛,但那痛沉進子宮裡結為鬆軟土塊,隨著時間流逝日漸風化崩解,最後消失不見的同時,經期也一齊結束。我漸漸可以原諒女體帶來的種種不便,它雖給我苦,也賜予我生,倘若真要在疼痛與能否生產之間二選一,我明確知曉內心天秤傾斜的方向。
我以為妳要死了。一路從宿舍陪我進急診室的室友在踏出醫院院門時這麼說,神情餘悸猶存。尚未從疼痛完全回復過來的我回以虛弱一笑。
我也以為我要死了。
維納斯自泡沫中浮生而出,我站在洶湧經血裡,以肉身為母貝,懷著劇痛,每個月皆要死去而又復活,如此反覆循環到我不再能夠生殖為止。在時間停止之前,尚有更巨大的破壞將要到來,肉身崩壞之際,請容我隨這破敗宮殿一起傾頹衰老。疼痛與生命、毀壞與重建,一齊在女身之肚腹同生共存。
核彈降落,末日倒數計時,這裡仍舊是我女兒最初的家,也是所有生命之始。一聲啼哭劃破寂靜,遠方有人啄破世界的殼,我知道將有更多嶄新的雙眼即將睜開,照亮這陰寒的黑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