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時間、空間與人間的映照

向陽及其版畫〈平埔母子〉。(徐觴攝)
■向陽
   我的詩創作心路歷程

在台灣新詩繁複多彩的星空下,作為出現於1970年代的寫詩者,我在詩創作上的表現,相形卑微。13歲時我背誦並抄寫屈原《離騷》,發願要以一生來成就詩人之夢,並在21歲(1976)開始用台語寫詩,如今垂老,自我檢視,仍然相當慚愧。

我出生於1950年代台灣的中部山村(南投縣鹿谷鄉),因為父母開設「凍頂茶行」,半爿賣茶、半爿賣書,從小學三年級就大量閱讀店內販售的書籍,開啟了我接觸文學的視窗。13歲時開始郵購新書,閱讀日多,奠定了文學創作的基礎。

1973年我考進中國文化學院(今中國文化大學)日文組之後,因為粗具日文閱讀能力,在圖書館接觸到不少日治年代的台灣新文學雜誌,讀追風、楊華的詩,賴和、楊逵的小說,來又發現1930年代左翼作家鼓吹台灣話文書寫,都讓我深受震撼,也對我的詩創作產生反省和啟發作用。

出版於1977年的第一本詩集《銀杏的仰望》,就是我大學時期的創作成果和省思。其中兩輯作品鮮明地昭示了我對當年詩壇的兩個「反動」:一是違逆現代主義反格律、反韻律主流的「十行詩」,另一則是違逆國語運動不准說、寫方言的「台語詩」書寫。

「十行詩」源自迷戀《離騷》的印記,是我從閱讀中國古典詩詞經驗中建立的素樸詩學,我想實驗在形式上有所約束、在語言上錘鍊音韻的新的現代詩。從1974年寫到1984年,共得72首,統整為《十行集》,於1984年由九歌出版社出版,標誌了我與同年代詩人不一樣的特色。

 

1960年代向陽的老家凍頂茶行

「台語詩」放到50年前的台灣,則是更大膽的「反動」,當時我的台語詩幾乎沒有發表的機會,也受到政治警告,但我依然無所畏懼。這一系列的台語詩從1976年寫到1985年,合共36首,集為《土地的歌》,由自立晚報出版,標誌了我與同年代詩人相異的詩風。

十行詩延續的是來自中文的文化傳統,台語詩則試圖追溯並深化台灣的語言與文化傳統,連同台灣土地的認同──在我年輕時期的詩的探索道路上,這兩者都是滋養與灌溉我的文學生命的要素。

我的詩探索的第二個階段,與1985年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有關。當年9-11月與來自不同國家作家接觸的經驗,讓我思考作為台灣詩人(而非單一詩人)的特色為何的課題。我決定以「四季」為主題,以在台灣民間仍屬季節辨識符號的24節氣來寫詩,表現台灣獨特的風土色彩,以及1980年代台灣的多重形貌。1986年,我的詩集《四季》出版,全書後來被翻譯成英文(陶忘機譯)、日文(三木直大譯),另有瑞典文、捷克、德文、西班牙文的單篇翻譯。

《四季》24首節氣詩作,每首均為兩段各十行,維持著我對格律形式的偏愛,題材則延續《土地的歌》,以台灣的風物、自然、環境、都市、社會、政治……為對象,或歌詠、或鋪排、或反諷、或直陳,寫1980年代的台灣。如果說,十行詩和台語詩是我對文化和土地的探索,四季詩就是我對台灣的歲月(時間)容顏的刻繪,我在詩中映照我所生存的台灣,從時間、空間到人間。

向陽(劉振祥攝)

2005年出版的詩集《亂》是我詩探索的第三個階段。1987年我在自立晚報的工作大幅改變,由副刊主編轉任報社總編輯;當時的台灣也處於大轉捩期,1986年民進黨成立、1987年解除戒嚴,以及頻繁的政治、社會運動,加上1994年自立報系經營出現問題,我離開報社,進入政大新聞系博士班就讀。這一連串的轉折使我詩作銳減,直到詩集《亂》出版,已花了16年時光。

在這個階段,正如同詩集名稱《亂》,我的詩,就是我和變動的台灣社會亂象的對話,是我以詩映現我所處的時間、空間與人間的聲軌。詩集出版時,我已半百;詩集出版後,於2007年獲得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13歲時我讀《離騷》,「亂」在末章,這才驚覺,我的人生之路、我的詩探索,居然早已前定,迴環在土地/歷史/社會/政治/人民的歧路之中,追索一頭白鹿。

我的詩探索的第四個階段,則是2023年詩集《行旅》的出版。從《亂》到《行旅》也花了18年,這時期也就是我從報界轉入學界,從事學術研究和教學,直到退休的階段。在這個階段,台灣民主政治漸趨穩定,認同問題也已不再如解嚴前後那般對立,我的詩創作開始轉向台灣土地、自然與景觀的書寫。我以「地誌詩」書寫台灣各地的地貌地景,同時也深化隱藏於地貌地景之後的歷史與人文。我的詩,不僅要觸探空間,也要深掘時間的紋路和人間的悲喜。

 

台北書房中的向陽(謝三泰攝)

慚愧的是,以半生時光書寫,僅得《十行集》、《土地的歌》、《四季》、《亂》與《行旅》這五本詩集。這些詩集,清晰標誌了我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中探索詩路的里程,題材、語言都各自不同;相同的是,它們都是我環繞在台灣這塊土地的思維,出之以詩,對時間、空間與人間的真實映照。更進一步說,這五本詩集在語言技巧上都可以看到現代主義的洗禮,但在美學上則都指向具有後殖民特色的現實主義,我以此為標竿,至今仍持續奮進中。

一一都入詩中──《景色:向陽詩歌百選》後記
■向陽

《景色:向陽詩歌百選》是一本相當獨特的詩選,在我進入從心之年(70歲)之際推出,也有標誌我一路走來的創作身影的意義。我必須感謝詩人達瑞的費心編選,以及他對本書出版的精心琢磨。

達瑞小我24歲(兩齒年),曾獲聯合報文學新詩獎、小說獎,時報文學新詩獎,著有詩集《困難》,編有《貳零貳零臺灣詩選》,是一位能寫能編的當代傑出詩人;本名董秉哲的他,畢業於真理大學台灣文學系,是我在該系任教時的學生,觀音山、淡水河,還有詩,是我們共同的記憶。《景色:向陽詩歌百選》從倡議、編選到出版,都是他擘畫和執行,這本詩選因而蘊涵師生情緣的暖意。

我喜歡這本詩選的封面,整體看起來大器而厚重,能隱喻我的書寫風格;書衣引用我年輕時寫的詩觀,也是我至今仍執著的信念。而達瑞作為編輯人,為這本詩選勾勒的特色,更讓我有知音之感。他這樣寫:「詩歌可以透明,亦能色澤幻變,每每於時空微光處刻入念想,承繼了永恆。」說的是我半世紀詩創作的光影;「詩之涯如迢迢旅途流轉,一日因果,一日憂喜,半滴水露,半望浮生。」說的是我的詩路和書寫生涯;「以詩歌的質地透析凡常百態,景色向陽。」說的則是我詩作的內涵與精神。

回首半世紀,從大學階段一路走來,我的詩生涯真如「半滴水露,半望浮生」,這本詩選呈現了達瑞所見的「向陽」圖像,與我1999年自選的《向陽詩選》(洪範出版)大異其趣。洪範版《向陽詩選》主要以我出版的詩集分卷,依發表先後,展現我的創作歷程,達瑞編的《景色:向陽詩歌百選》則是以詩人的敏銳、編輯的細緻,特意打散作品編年,取消時間軸線,讓我在不同年代寫的詩作對話、究詰;分卷部分採用鐵、脈、塵、鹽、聲等元素,指涉我作品的情意、自然經驗、存在感、日常關懷與土地之聲──達瑞的巧思,立體呈現了我半世紀創作的總體風格。

我13歲背誦《離騷》,懷抱詩人大夢;大學階段大量發表詩作,確立作品特色與風格,寫作半生,共出版詩集(含詩選)17部,詩集外譯4部,並不為多。若要標舉較具特色的詩集,則有《十行集》、《土地的歌》、《四季》、《亂》與《行旅》等5本。這幾本詩集各有特色,分別標誌我不同階段的里程;相同的是,它們都是在時間、空間與人間的映照下,我向生我育我的台灣娓娓細訴的情詩。

《景色:向陽詩歌百選》當然也是。這一百首詩,就是我在人生行旅所看到的一百種景色。我大學畢業後進入社會,主編過《時報周刊》、《自立晚報‧自立副刊》;報禁解除後先後擔任自立報系(晚報、早報、周報)總編輯、總主筆,參與並觀察台灣的政治變遷;39歲轉入學界,65歲自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退休;68歲擔任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為藝文界服務。一路行來,生涯多曲多折,美景繁出,五色紛陳,既有曠志怡神之時,也不乏驚心動魄之際,一一都入詩中,歡迎讀者取用。

向陽簡介

向陽,本名林淇瀁,台灣南投人,1955年生。政治大學新聞博士。

曾任自立報系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台灣文學學會理事長、吳三連獎基金會秘書長、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教授。現為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長、台北教育大學名譽教授。

曾獲國家文藝獎、吳濁流新詩獎、美國愛荷華大學榮譽作家、玉山文學獎文學貢獻獎、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金曲獎傳藝類最佳作詞人獎、推展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新北文化獎。

著有詩集《景色:向陽詩歌百選》、《行旅》、《十行集》、《四季》、《亂》、《向陽詩選》、《向陽台語詩選》、《向陽‧新世紀詩選》及散文集、童詩集、學術論文等50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