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米
老家後院的荔枝樹,老爸說最近結了很多果實,問我們要不要回去摘?因為樹身實在太高,樹冠又非常廣闊,所以雖然結實纍纍,但散落在樹叢中,實在不容易見到成串成堆掛在枝頭。明明知道它在,你卻看不到也吃不到,可以算是一種多重式的哀愁。所以結果很多的那個多,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吸引力,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可是看見路邊攤車鋪陳出鮮紅欲滴的荔枝模樣,還是散發出某種程度的魅惑氣息。
整路我都在想,幾年前同一個院子,荔枝樹還不是那麼高的時候,我們從沒等老爸提醒,想回家就回家,有結果就隨手摘些嘗嘗,但多的是望樹興嘆:怎麼始終都不見纍纍碩果景象?倒是繞著屋子周圍走上一圈,極目所見是綠竹鳳梨地薯川七地瓜葉茄子與釋迦的繁茂情狀,可說是軟硬兼顧青黃相接。這些或大或小或顯或隱或明或暗的果身樹影,倒像如數家珍般一一唱名點頭揮手。轉角處,還會發現一叢叢龍葵招搖,或絲瓜南瓜百香果藤蔓肆無忌憚地攀附。而地面上,許多小草冒出,有的根扎得牢,有的暗藏種子在地底,還有的花粉果實隨風四散,更別說黃葉枯葉成群成堆落於樹下。讓後院清淨爽朗,往往才是我回家的重點。
後來想想,已有多年沒再吃荔枝了。準確地說,是那種隨興地從樹上摘下來剝開嘗鮮的滋味。更應該說,是爬在樹上踩在不能確定是穩固或脆裂的枝杈上,用鐵鉤拉住看似不遠卻搆不到的垂枝,再側著身撐住枝條的反彈力道,並調整好角度用手反折或以腰力扯斷與串珠相連的韌條,最後再把成家的荔枝往下傳遞,或把單身的往口袋裡收藏;而隨著時光推移,是豔陽高照的汗滴遮掩住目光,或是綿綿細雨的泥刷阻卻了視線,一俟皮膚開始刺痛粗糙,便像杵在樹屋瞭望的士兵一般,偷偷地從口袋裡掏出一粒紅丹,以瓜熟蒂落之姿輕輕地拉去掰開果皮,再把白果往嘴邊一塞,享受起那種微酸帶甜卻游刃有餘的滋味,之後重重地用力地儘可能遠遠地吐出一粒小到不能再小的種仔,這樣便能重新燃起業已停歇的奮戰意志。
或者說,一直沒說出口的父親的想望──一個農人的最終期盼。
當我瞥見手臂上的傷痕後,急起來便自言自語地說:「不要讓老婆兒子看見……」隨即發覺自己多事了。我望下兒子一眼,然後看著不遠處蹲在地上正在裁切整理的妻子,再看看一身的汙泥及手腳上的紅斑裂痕,突然間就明白了。我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只關照梯子高度或人身長處,無須把自己推到這麼應該發作的懼高症枝頭。況且,人一旦要爬高,受傷又要如何避免呢?不要說可能跌下來,周邊的拉扯或斷枝殘刺多如刀劍交錯,在在都像樹隙灑落的陽光,只能條件反射地躲避,又如何能完全藏匿?如果再怪罪自己,豈不又落入複合式悲傷的迴圈裏!
容易受傷的,也不僅僅是我。前些時日,父親近腳踝處皮膚撕裂,傷口一直沒痊癒。按時擦藥好一陣,紅腫始終不退,還發癢帶出潰爛模樣。我們有點怪他不聽話,因為他每天都要赤手赤腳地打拳,還不穿鞋地騎腳踏車去廟口找鄉親聊天,更穿拖鞋搭便車到更遠的鎮上唱歌,裸露且沒一刻稍停的手腳步履,讓傷口始終處在一種緊繃的狀態。不是騎車撞到公車,就是被汽車推倒,諸多的惱火與埋怨,助長忐忑與不安,幾乎到達了臨界點。父親的腳傷久久不癒,我們的憂心徘徊不去,直到不能外出的他,三天兩頭打電話來問為何傷口不好?我們才開始擔心,難不成是蜂窩式組織炎?雖然怎麼看都不像,但還是不放心地帶他去大醫院,才發現原來是對消毒水過敏。對症下藥之後,他的腳很快就好了。我們也不再像過去一樣防東防西,一改以往態度,常常找機會給他點錢,並鼓勵他去做想做的事,更索性地告訴他:不用怕,錢不夠,說一聲,我們給到足!退一萬步想,人生在世,臨別前還能為了甚麼事而瘋狂無畏地傾心投入,是再次地證明不虛此生啊,又何苦擔心害怕受騙上當!奇特的是,自從我們認可他的旅行唱歌打拳聊天等等事情之後,他的腳至今沒再受過甚麼傷。而我決定爬上高大的荔枝樹,也做好受傷的心理準備後,多的也只是小小擦傷,重一點是右手食指末梢關節擦去一點小皮,以及後肩夾關節微微的痠疼感。
父親說,他父親當年種下果樹,是要讓後輩高興的:既摘得高興,也吃得高興,更玩得高興;所以囑咐說,記得把這份高興,分送出去。祖父是,父親是,五十年老欉荔枝也是,此心恆久遠,一顆永流傳。無論如何,蟲鳥也是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