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曼旎 畫/楊淑惠
「我媽媽今天給我買了……是說,我們媽媽。」
「你爸爸,現在有音訊了嗎?」
她和妹妹之間總是這樣講話,笨拙地變換著在外人聽來奇怪的稱謂。她自幼明白語言的易感,僅僅是一個字在句子中間輕輕搖動,很多東西都會有不同。像現在這樣,媽媽是同一個媽媽,爸爸卻分別來自南轅北轍的兩地。但她們沒有因為是異父姐妹就比一般親姐妹生分,兩顆心總是安靜地待在同一處,遲疑著迎接,一個又一個明天。
她比妹妹大四歲。對小孩子來說,四歲已經漫長到像一輩子了,近一千五百個日日夜夜,後一個從前一個身體上脫去。要怎樣挨過這一千多天呢,中間會有多少場考試,多少次春遊?她們在同一所學校讀小學,分別在高低年級不同的班,這區的人都認得她們。媽媽總說,兩個女兒,姐姐聰明,妹妹美麗。那實際上也就是在說她不美,說妹妹笨,她太擅長理解大人話語的真實含義了。妹妹笨不笨不知道,但她是真的,從小就沒有妹妹漂亮。就連在集市買小烏龜作寵物時,攤主都會笑著要多送妹妹一隻,對她卻從來都冷著一張臉。
有什麼辦法呢?怪你自己不如人家可愛。她倒是很快就馴順地,接受了這一點。
很長一段時間,家中都只有她們母女三個。媽媽跟她爸爸早分開了自不必說,後來給改嫁的男人生下她妹妹,他卻在某一個誰也記不清的年份人間蒸發。能證明他存在過的,是年紀還小的妹妹,和數以千萬計的債務。那時候,她還記得,媽媽有偷偷哭過,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大人流眼淚。妹妹有哭過嗎?同一個房間裡,她懷疑空氣中有眼淚的氣味。那麼透明的事物,寂寞地融化在臉上。
後來大家都打起精神,媽媽勤勤懇懇工作,她們姊妹兩個勤勤懇懇長大。起先的幾年,妹妹會給一個她記不住的號碼傳簡訊:爸爸,我很想你。後來漸漸也就不作得到回覆的希望。有一天妹妹若無其事提起,忽然接到一通來電是那個熟悉號碼,數年來第一次,那邊的男聲卻只是囁嚅了一句就挂斷。
「可能不是他。」妹妹如此輕描淡寫。
之後,又過去了幾年。妹妹去讀大學了。
公司破產前,妹妹的爸爸一度像個有錢人,連帶著她也沾光,一起搬進那個有傭人、有進口貨、有寬敞衣帽間的房子。要平衡好兩個孩子,不叫老大覺得失寵,媽媽很有一套。猶記得小時候,妹妹總喜歡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面,要吃一樣的東西,玩一樣的遊戲。傭人每天晚飯前買兩種口味的牛奶回家給她和妹妹選,她選什麼妹妹都要搶,媽媽就教她,想要什麼,就去選另外一種,譬如想要木瓜就去選蘋果。這招數每每奏效,導致她在日後的人生裡,也總是做出拐了一個彎的選擇。
還有巧克力糖,瑞士進口的巧克力糖。媽媽說,只要第一顆和最後一顆給妹妹吃,她就會以為自己吃掉了全部的。表面上還要裝作委屈,其實悄悄把糖都吞進肚子裡。她就是這樣跟著媽媽,學會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可憐招數。
最後一次做類似的事情,是妹妹爸爸在徹底消失前,寄回來一次禮物:一套漂亮得不得了的幾米精選集。她很想要,可妹妹說:「那是我爸爸給我的!」媽媽終究是心疼她,悄悄把那套書塞進她的書包。屬於妹妹的幾米精選集,爸爸的最後一件禮物,就這樣到了她手上。她把幾米帶到學校的書櫃藏起來,分科組時換課室,忙亂中竟弄不見了。
其實沒有那麼狂熱地喜歡幾米的,她那時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要從世界上搶走些什麼,讓它屬於自己。
那套書妹妹找了很久很久,也問過她,她若無其事說不知道。或許是鄰居家的小孩串門時拿走了吧?媽媽就愛做這種人情。姊妹倆一起罵媽媽——我們的媽媽。一起罵無辜的鄰居小孩,那個爸媽都忙著上班,沒有家人陪的小孩。那小孩其實也不再是小孩了,剛剛進入少女的發育期,身邊卻沒有女性長輩教著挑選合適的內衣,仍然貼身穿薄薄的裙子,胸前鼓起兩個小小的花蕾。沒有媽媽的孩子,可憐吧?她們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發現再也聯絡不上爸爸,是稍晚一點的事。
這麼多年她始終未敢坦白,關於偷走了妹妹的禮物,關於幾米,媽媽也一直默契地守口如瓶。可她總覺得,妹妹看向她的眼睛,像在訴說「我早就知道了」。她在數學課上偷偷翻幾米繪本,那些溫馨卻又透露著若有若無悲傷的畫面,每一隻兔子、每一條魚的眼睛,都在說著「我早就知道了」。
她幾乎是故意把它們弄丟的。
從媽媽、妹妹身邊搬走以後,她去過一次宜蘭幸福轉運站旁的幾米公園。去的那天不巧,下著雨,那些本該明媚的顏色都灰濛濛的,和書上一點都不一樣。她披鵝黃色塑膠雨衣,將自己置入繪本之中的佈景,仰頭看見樹枝掩映牌子上的一行字:寂寞上場了。想起大學時同學對她說,喜歡那句,人生還不如一行波德萊爾的詩。她在心裡想,那麼人生比起幾米的繪本又如何呢?
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美麗。她卻只能夠感到寂寞、寂寞。
或許這就是她偷走那套幾米精選集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