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佳樺 畫/徐兆慧
週四的文學課固定在暮色中展開。盛老師的課堂像一把勺子,將我從教育工作現場的泥淖中撈起,泥中混著學生的作文、改不完的學習單、備課資料,還有一些法律條文——近年學生與家長的投訴信函如落葉,一片一片覆住教師們眼裡的光。
那天我工作晚了些,出發前,天空驟然翻臉,仲夏原本疏朗的雲層陰鬱地壓低,數分鐘後,上千條雨鞭倏地抽打著我的舊車,雨刷全速擺動仍追不上雨腳的迅疾。
羅斯福路成了堵塞的水管,車陣一動不動。望著儀表板時鐘,距離課程只剩二十分鐘。雨水狂擊車頂,節奏混亂,方向盤上的手因焦灼而冒汗。當時經常想辭職轉行進修,然而現實不容任性,家裡還有兩個兒女要養育。
辭意像幽靈,總在疲憊時浮現,這念頭並非突如其來,而是日積月累,教學現場慢慢變了形,由「辦學」變成「辦案」,講台上的授課者不知何時站上了被告席。——某師因講解考卷延誤下課時間,被學生投訴;某師為協助學生生涯規劃,整理高中職資訊給予參考,被家長指控干涉選擇;沒收學生手機,被控侵佔。我的課多排在早八,學生姍姍來遲,神色無愧:「老師領薪水當然要準時。」「如果學生上課有時薪,我們跑得比秒針還快。」老師們振筆地寫著板書,粉筆灰落在黑板溝槽積成小丘時,教室後排有時閃著手機螢幕的光;家長座談會,老師們在講台懇請親師合作,內心時不時擔心日後哪一天家長正用指頭按出教育局申訴專線。
在工作與進修的兩難間,盛老師的課是我每週一次的潛水鐘,能稍稍消減職場上的不如意,我只想在這堂課的甲板下做兩小時的偷渡客。車流終於蠕動,方向燈在大雨中明滅,我緩緩駛向出口匝道。忽然,後方驟然響起的長聲喇叭劃破思緒,刺刮我的耳膜,像怒吼的審判令。我喉裡滾沸著髒話,透過後照鏡裡看到車燈逼近,兩盞探照燈般的瞳孔燃著不耐與怒意。
我的掌心冒出更多汗了,腳更加小心地在油門與煞車間切換,宛如空中踩鋼索。這樣的切換亂無節奏。在視線不甚明晰的豪雨裡,前進或是止步必須謹慎地選擇。
這一路,選擇似乎是我避不掉的課題。雨幕中所有車燈都暈成一團團光霧,像極了教室裡那些看不清神情的臉;雨刷機械地擺動,有時錯覺是課堂裡點頭昏睡的學生。
轉進停車場巷口,雨忽然輕了許多,擋風玻璃上的水珠在路燈下閃著琥珀光。某一週文學課上討論文學裡的微觀描寫——正是這些微小的晶瑩時刻,撐住我不至於在教育體制內解體。
駛入停車場時,車內鏡子映出我的臉,皺紋裡似乎積著水光與暗影。我關好車門,撐傘抬頭,雨水洗過的樹梢正進行雨滴的量子疊加——我彷彿那些懸垂的雨珠,是停是落、還是繼續懸掛呢?內心往往是猶疑無定。小跑步時,背包裡文學課講義與學生的作文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窸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