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育銓
我對麥克風有獨鍾。
從小,我就很愛現,禁不起誇,受不得罵。
想改,也無法徹底清除這種表演式的乖張。想將它歸咎於自己獅子座的本色,又怕惹火一票獅子兄弟姊妹,說我獨裁,怎可自己定義「獅子人的性格弱點」。
但舉凡吸引眾人注意的事情,我都會努力去做。例如畫圖、寫文字、表演。可惜我的演戲、畫圖成不了流派;寫作結不出妙筆之花,僅小葉零落;唱歌,則比《多啦A夢》的角色胖虎好些罷。
於是,我想到綜合的方式──成為一個講者、老師。
所以在課堂黑板上,會出現野獸派的杜麗娘,說自己好美為什麼沒人愛;會有發乎深情的古詩詞哼唱,學生一派安靜,偶有勸慰的掌聲(止乎禮貌)。
寫作力,則奉給作文評語。「文不加點」或許對作者是最棒的肯定,偏我有文字癮,就算優作也要評點它一番,否則心不安。當然,越詳細改越是自己的惡夢。教學上的師傅說「適可而止」,改多,學生會難過,抓重點即可,於是我就釋懷了,後來更習慣在課堂上,娓娓表演學生作品,互相討論。
對於渴望展現的人,麥克風是強大武器。
一麥在手,有明星架式,又像有了魔杖的法師。
我的第一支麥克風,大學時在文教機構工作,被派去不同地方授課。我很菜,到上課前一晚才匆忙想起沒麥克風,到鄰近五金百貨買了二百元廉價品。外表普通,音質中等,功能簡陋。我稱它為「小黑」。
首次上工,小黑陪著我。當看到台下目光如炬,說實在,我並不確定是否能符合他們的期待。拉著小黑的尾巴,那是條長長的線,隱藏著我的緊張和夢想。
課堂進行比預期順暢,我逐漸放下防備,校方與單位主官列坐在最前面的位置,看我這枚菜鳥啾不停,好,沒事,現在把他們想成買最貴票在搖滾區守著的狂粉。再想像中學時,導師教英文的從容優雅,這裡是動詞,那裡是關係代名詞。只是現在換成國文,臺風應該要一樣。
啊,後排有學生舉手,也許要問個美麗的關鍵問題──喔喔,沒關係,出去左轉,那裡是廁所,那,這裡先下課一下。
有時,教書是種一廂情願的想像,我不是紅拂女,也非絲蘿,但是麥克風是喬木的縮影。它把授課人的聲音樣貌、節奏,更清楚傳遞在課堂。
單位主管發現我跟小黑一樣「俗擱大碗」,給予多次工作機會,大學時我奔波在外,發現有線麥克風的侷限,帶討論時無法拿著。
於是,經由前輩推薦的老品牌B,賺錢後我買了比較高檔的「小蜜蜂」,即隨身式麥克風。約三千元,身價比小黑高,更方便,活動性高,可以帶著它在教室內南北征戰,要團體分組時,簡直太方便,戶外導覽也可用。為此我高興了好久,給了它名字「阿波」,那種喜悅,一是有能力升級裝備了,二是好像比較有「入行」的感受,像是。可惜,沒給「阿波」隆重的開工派對。
等到爬進現場,在目前工作的所在,由於全面設備升級,每間教室都有無線麥可風搭配電子黑板,「阿波」逐漸被我冷落。無線麥克風,雖需電池、不甚環保,可是既有「小黑」的手持感,也有「阿波」的機動性。這次我不感性,冷漠的像變了心的人,不自備工具就到教室,拿著教室的無線麥就上課,一派自得的樣子。
電子設備,不用擦黑板,一鍵即清;不需大張旗鼓找資料,五花八門的訊息就可以連動投影。
曾斗膽問工作資深的師傅,很強大了還會備課嗎?
師傅云:「凡事豫則立,事先要準備,當天課前要再看過,才有底氣。即使課程每年相似,但每次講的感受都會不同。還有,不備課,學生久了也會感受到。」
經驗老道的廚師,優秀之處,是否是經由那始終如一的堅持、操作細節,才有嫻熟感,讓人津津樂道呢?
某次我懇託再三,重回師傅的台下觀課。她的抽籤節奏、板書補充,抓重點,法陣順暢,一枝粉筆連同提問劍及履及,行走天下大概是此理,頓時勾起潛在心中過往幾段國文課的記憶,讓我自詡遇仙。
師傅拿的只是支簡單的有線老麥克風,就那麼架式十足,魅力四射,我宛如找回了初心。重點是,怎可以潛藏現場工作多年,還如此認真準備?那授課的聲音,仍是如此響亮!
麥克風,成了師傅施法的道具,如《哈利波特》裡的接骨木法杖。像個圓潤的驚嘆號,隨線綿長。
我愛東施效顰,把「小黑」從家中櫥櫃撈出來,回到自己的舞台備用。
某天在學校,各班固定配好的無線麥克風突然失去聲音,我用手拍了拍它的頭幾次,
喂?這樣有聲音嗎?
再拍了幾次,
仍然沒聲。
旋轉端詳下,原來是沒了電池動力,講桌近處遍尋不著備用電池,我放下它。
於是,拉開大夾鏈袋,拿起大學時起買的那第一支廉價小黑。
重新接上麥克風,拉著長線,然後從舞台走下,看著昨日的青春一排又一排坐在那裡,我有些怯生的接近它,它抬起頭,給了我一個理解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