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峻瑋
大王椰子樹下我提著相機,沿筆直的道路緩步爬上山坡。
政府就正對路底,其兩層樓的本體矮小、樸素,與總統府的恢宏氣派著實差異甚鉅。尤其九二一後,周邊官署建築群傾倒毀壞,其荒寂之感只能在時間裡不斷疊加。如今無論平日假日,此處永遠闃靜非常,即便偶爾車輛開上山坡,也鮮少停靠,只見它們一個右轉切進環山路,總在增大的引擎聲中加速駛離。
走近細觀,省政府外牆漆白,上頭早已遍布無數筆直垂落的黑色水漬。在水泥本體之外,建築大量採用木質建材,每一面窗框如此,正中的玻璃大門外緣亦不例外。由門窗玻璃望入,裡頭舊式青綠的電扇正在旋動,所有陳設以一種濃濃的時代感,將上世紀的斑駁與鏽痕鮮明映現。
小山丘上,省政府居高俯瞰中興新村一景一物。凍省之後,省政府轉作行政院下屬機構,及至2019年預算歸零,台灣省政府儼然成為了歷史名詞。然而這棟唯一挺過九二一大地震的建築,並未因此廢棄。如今,其大門旁立著一塊木質牌匾,寫著「國家發展委員會中興新村活化專案辦公室」。跟隨省政府一同改變了歸屬,中興新村轉由國發會管理,而為推行種種活化與文創建設,其辦公室沿用省府時代的舊建築。他們維持著既有的地景,但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延續著歷史記憶。這裡是陳舊,也是創新,兩種矛盾的情懷在這裡相互嵌合,悖反的語言都指向相同的意義。
當我轉身由省政府正面望去,前方依舊可見兩條路幅寬大的車道,筆直開下山坡,道旁種有齊整的大王椰子,枝幹峭立挺拔,依稀擎舉著此地作為往昔台灣政治中心的宏闊與莊嚴。爸爸想及久遠以前還是小學生的時候,與自身所處的窮鄉僻壤相比,總覺得中興新村是個繁華上好幾百倍的城市。那個時代的小學生必然在課本讀到中興新村是台灣省的省會,課本打印出的圖片裡,省政府的建築群、前方的圓環、正對著圓環的牌樓,都成為官方宣傳的最佳樣板。
中興新村原名「營盤口」,如今其內營北路、營中路、南營路,以及營盤國小和營北國中,仍承載著舊地名的痕跡。1956年,國民政府遷台七年,為因應當時國際局勢,分散政府機關過度集中台北的隱患,遂將台灣省政府南遷至此,國共內戰失利後,其改名之意昭然若揭。而隨著國民政府一同播遷的眾多外省老兵,政府推動一系列軍人轉文職政策將他們安置,阿公在這潮流之下退伍,來到中興新村。省政府秘書處之下的公共事業管理處,負責統籌省政府在中部地區諸多下屬機關的公共事務,阿公在其內謀得一職,從此脫下軍服,由一名六職等職員開始,領著一個月三千六百元薪水,在這個新的故鄉開展自己的第二人生。
在湖南,阿公有另一個名字,因出生仲冬時節,遂名梅生。來到台灣以後,或許覺得梅生聽來流於風雅,氣勢不足,因而自行改名先揚。回憶往事,媽媽總覺改得不好。她曾對阿公開玩笑道:「改名先揚,那不是就後衰了嗎?難怪爸爸你後半輩子一直過得鬱悶。」
乍聽,阿公還覺有理,儘管這不過是父女間的戲謔、媽媽慣常的慧黠,正如數十年前甫在台灣落腳的他,從沒有想到這六職等的位階,就是一輩子。那是個公管處裡曾經的小職員,年年拿著優異的考績,樸實,勤懇,且期待事業更上一層。每每人事異動前夕,經常有人對阿公說:「湯先生,你考績這麼好,明天之後就要叫你湯科長了,恭喜!」
然而隔日揭榜,年復一年希望總是落空。近四十年的公務人員職涯中,他資歷積累,卻永遠都是六職等,日日在辦公桌前抄抄寫寫,反覆描摹著青春,直到它磨花了自身,復在時間裡參差、毛邊,像那些白髮,自鬢角邊緣凌亂探出。
這日子的複沓裡,阿公也曾意氣風發。在阿嬤家櫃子裡眾多黑白照之中,有幾張凝結著他年輕時的身影。其中一張,可以看見省政府的樓房頂端國旗飄揚,外牆上裝飾有成列國徽,其門前車道停著一輛小貨車,一架雲梯在後方車斗立起,最頂端平台站立的,正是阿公。為什麼在省政府前架起雲梯呢?是為修繕建物嗎?或者是為整理大王椰子樹以防落果?照片裡阿公穿著西裝褲、襯衫,手裡不見工具,不像是真正在外勞動,更讓我難以判斷其緣由。我所能見到的,是阿公在雲梯頂端雙手略為向後,以筆直的姿態定立其上,瘦削的他此刻竟挺拔如身旁的大王椰子。
他曾一直是這樣倨傲而挺拔嗎?又彷彿不是。在他身上,兩種矛盾的性格嵌合在一起,悖反的意涵裡都向他指涉,定義了他的一輩子。
舊時,省籍藩籬尚存,且對出身異乎尋常地看重,曾是外省底層士兵的他,在省政府的升遷從來不討喜。其木訥寡言,繃緊的一張臉又總不笑,乃至種種人際交往的不擅長,都使外顯的標籤更難以抹去。在公管處,阿公手邊業務之一,是管理中興新村各項水電設施。然而他底下的技工手腳不乾淨,有次趁阿公車禍病假,與其他職員聯合盜取電線偷賣,獲利通通收進私囊。阿公收假回來,清查電線長度與數量,發現數字怎麼都對不上。他明知是底下之人所為,卻思量再三,沒有上報。「啊你就報上去啊!說是那個羅先生偷賣電線的!」阿嬤見阿公一拖再拖,焦急說道。
然而,他怎麼能呢?同是來自湖南的羅先生,家中經濟也困頓,還有兩個子女尚在求學,若羅先生入獄,他們該如何是好?也許是那個因年少軍旅而永遠失卻的地理名詞,阿公收住了言語,選擇以緘默回應所有質問。自此,貪汙的標籤在阿公身旁如影隨形,公管處的人見他都知道他曾是偷賣電線的嫌疑犯。他從不曾為自己辯駁,而始終隱忍、退讓。他已經黑掉了,只要還在公管處一天,就難再為自己洗刷清白。
在情理法之間旋轉而迷失,阿公的一輩子是果決,也是舉棋不定;他不諳人情世故,卻也最為人情世故所宥。兩種矛盾的情懷在這裡相互嵌合,悖反的語言都指向相同的境遇,指向同一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