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枚春分帖

■王垣升

晨起推窗,玉蘭的香氣湧進來,像鄰家小妹把整籃新摘的梔子花傾倒在書案上。我穿著舊毛衣站在五樓的陽臺,看樓下柳條垂成的簾幕裡,不知誰家的風箏正逆著風生長,細線在淡青的天色裡忽隱忽現,彷彿雲層中漏下的雨腳。

電梯門開合的間隙,我聽見風鈴在樓道深處晃動。這座鋼筋森林總在春分時節顯露出它溫柔的內裡,水泥縫隙鑽出薺菜的細齒,玻璃幕牆流淌著朝霞的胭脂。昨夜細雨在空調外機積成小水窪,此刻正托著半片櫻瓣,像托著整個春天的印章。

正午乘公車去圖書館。陽光穿過車廂頂部的透氣窗,在藍色座椅上切割出規整的金箔。後排老人膝頭的報紙忽然掀起一角,驚醒了正在打盹的女子。她揉眼睛時,我看見她耳後別著的辛夷花,淡紫花瓣蜷曲如舊信箋上的火漆。車廂搖晃著,垂柳的影子在人們肩頭遊弋,把整個車廂變成流動的魚缸。

下午的風柔柔地吹,光與影在天際線達成微妙的平衡。我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發現自己的影子正與對面大廈的投影重疊。交通信號燈跳綠時,騎電動車的外賣員與我擦肩而過,他保溫箱裡溢出的薺菜餛飩香,和行道樹新綻的嫩芽氣息撞個滿懷。春日的風擅長調和,把柏油路的焦灼、外賣箱的煙火、草木汁液的清苦,釀成令人微醺的雞尾酒。

漫步在街頭巷尾,處處都能感受到春天的氣息。路旁的小草從土裡探出了腦袋,嫩綠嫩綠的,充滿了生機。不知名的野花這兒一叢,那兒一簇,肆意地綻放著,紅的、黃的、紫的,五彩斑斕,為這個春天增添了一抹亮麗的色彩。我蹲下身子,輕輕觸摸著這些小花小草,感受著它們柔軟的觸感和頑強的生命力。

暮色初臨時,我在社區花園遇見玩「豎蛋」的孩童。他們蹲成圓圈,羽絨服袖口沾著草葉與泥痕。最年幼的女孩忽然歡呼,她掌心的雞蛋顫巍巍立在鵝卵石上,蛋黃在薄殼中微微晃動,像困在琥珀裡的落日。老人們坐在長椅上織毛衣,毛線團滾過的地方,去年枯萎的二月蘭正在抽芽。

夜色浸透窗簾時,我打開臺燈整理舊書。夾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裡的銀杏葉飄落,葉脈間還殘留著去年秋分的陽光。忽然記起童年在外婆家,春分這天必要吃驢打滾。糯米糰在黃豆面裡滾動的樣子,像胖雲朵裹著金沙。外婆總說:「吃了春分飯,一天長一線。」那時不懂光陰丈量之術,只顧著數青團裡的豆沙餡有幾勺甜。

此刻窗外飄來玉蘭的第三陣香,比清晨時更醇厚。晾衣繩上的白襯衫仍在滴水,水珠墜地時濺起細小星光。春分是年輪上精準的刻痕,讓南遷的候鳥、解凍的溪流、人類掌心的溫度,都在此刻找到對稱的支點。我忽然明白節氣不是時間的刻度,而是萬物寫給宇宙的情書,每個字都落在我正撫摸的晚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