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珮珊
大樹,時常得抬頭仰望。
有些老樹僅安靜佇立,就能展現獨特氣質。經歷風霜雨雪雕琢,曲折枝枒伸向天際,結實樹幹往底扎根,綠葉之下庇蔭許多,自然有從容氣度,甚至能為觀者帶來穩定力量。
走進這家醫院的徒手復健區,就有神木林立之感。常駐的治療師多走權威風,穩如老樹,各有姿態卻同樣擅長處理盤根錯節。整區氣氛比起隔壁偶爾傳出笑聲的「職能治療室」略顯嚴肅,卻一樣擠滿向上仰望,希冀撫平創痛的人們。車禍後左手急需撥亂反正的我,也在朝聖行列。
一位高大魁武的男治療師幾乎天天在。臉型與個性同樣方正,專業自信表現在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地像株「參天蒼松」。他愛穿運動服,舒適透氣的特質便也從外到內,彷彿會緩釋氧氣。
與他的初接觸卻極驚恐。我不熟悉復健強度,所以他用力壓折我的手臂時憋氣沒喊疼,痛楚超過忍耐極限,我瞬間發出淒厲尖叫,聲響甚至驚動前台人員。療程結束,我顫抖滑下治療床呆坐候診椅。他遞來冰枕想緩解復健後的發炎疼痛,枕的冷冽卻瓦解我剛拉回的情緒……思及無辜受傷,來此受苦,竟生出委屈,我無預警放聲大哭,嘈雜候診區瞬間安靜,而後傳出陣陣疼惜聲。這一幕,讓他以為我不會再來。
的確猶豫過。人願意把弱處向他人袒露,任其拿捏,得有深厚信任基礎,可我倆的首遇一點也不美麗。只是隔日我仍走向他,或許因為他下手少遲疑,眼神堅定,彷彿一切盡在掌控中,就是有種蒼松拔地而起的傲然氣勢。可殺伐果斷手法不免爆烈,之後數月,「淚流滿面」成了我面對他的基本妝容,且復健後的撕裂痛也讓我夜不成眠。想起復健之初他曾問:「妳沮喪嗎?」當時我搖頭:「為何要沮喪?」而今終於明白,他已見過太多,那問句不過是先下預言。
徒手復健每節十五分鐘,傷者並未被捆縛,逃不逃存乎己心。我曾問,是否有人受不住疼而放棄?他笑說:「當然。患者只要開口,我們就會調整強度跟進度,慢點輕點,但復原時間就可能拉長。」選擇從來有其代價。因此復健時我從不求饒,總撐至治療師主動停手。「妳啊,早以忍痛聞名。」有次他笑著說。但我知道,臉哭花時他會遞來面紙,疼到發抖時他會輕拍我的後背,像安慰無助嬰孩。其實人陷入苦境,有時僅是一記拍撫一絲理解,或許就能然度過。像奔走於烈陽下得一方樹蔭稍歇,或許就有繼續前行的氣力。
他偶爾還是心靈導師。有次在車禍調解會前,我正猶豫是否該原諒毫無悔意的肇事者,他笑說:「等一下復健,一壓痛你就不會困惑了。」比起一些不相干卻以「慈悲」為名,告誡受害者應無條件原諒肇事者的路人,他顯得通透。
還有一位愛梳包頭的女性治療師,是樹形優美的「楓香」,個性卻像她盤起的髮,有其規矩。時常淡定,銳利鷹眼卻覺察四周。只是有次見她鬆開髮帶,微捲長髮瞬間流洩,立刻華麗為浪漫楓紅,人的多面原是一眼難盡啊。
記得她說的第一句話︰「要有心理準備,復健是條漫長路,急不得。」她的手法也屬細水長流,穩穩打怪,時機到才會破關。有時我的手沒來由腫痛,她便不急著「喬角度」,而是以手順滑我的手,由指尖、手臂、手肘到肩膀,一遍又一遍,說是能去除淋巴水腫。溫柔撫觸或許無法立即解除手的不適,卻能馬上撫平心的坑疤。
她時常給驚喜。有次拉著我的手練習彎折,突然說:「試試自己抬起左手,摸一下臉頰。」我半信半疑照做,當手真的捧到左臉,眼淚立即崩落。「回家後,手可能暫時退回原狀,不要沮喪,至少此刻妳已證明自己能做到的程度。」後來的日子,她就這樣拉著我的手,一起闢出條條新路,持續讓我體會「做到」的感覺,而後我的手能摸到鼻子、下顎,反轉至後背腰間,到達背脊。每前進一處,都讓我燃起「光復故土」的希望。
其實我倆初遇時曾因復健區的排等規則有過誤會,我一直想解釋。但有次聽到她提點實習生︰「療程不會一成不變,同病症不一定採相同手法處理。要學著觀察傷者個別差異及當下身心狀況,才能做出最好處置。」專業嚴謹的態度讓我肅然起敬,便也對誤解釋懷。人與人,有時就是得相處日久,才能互相明白。
還有些治療師偶爾得見。有位身形與待人同樣偏寬的男老師,為了激勵我說了自己的故事。他曾遭遇車禍,是靠意志及自我訓練重新站起,所以鼓勵我不要放棄舞蹈學習︰「別讓車禍這壞事再影響你對人生的追求。」帶著勇敢寓意,他宛如莖幹粗壯的榕樹挺立於前,成為信念指引;還有位大男孩治療師,言談總透出春日氣息,美如台東池上的金城武茄冬樹,也讓身體受禁錮的我心生嚮往;另有個智慧型女治療師,能助人驅逐惡念,宛如散發香氣的「樟樹」。有次我因復原進度緩慢對自己爆氣,她告訴我:「成對的雙手會互相學習,所以不要把注意焦點放在妳的落後,要讓差的向好的手看齊,進步才會快。」
傷疤終有一天會從身上淡去吧,我想。但曾以綠蔭為我遮擋過烈陽的大樹,身影是永遠不會從心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