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 樹的瘦削,人的清癯:我觀俳句

文/秀實 畫/簡昌達

水田春光

俳句是篇幅最微小的文學品類。這個微小,卻是藝術上語言的「極大化」。所謂小即是多,以小為重也。俳句的生成固定為十七音。然世界各國的俳句寫作也沒有限定於十七音。漢語是方塊字,一字一音,一經定為十七音,即成了575的格律體詩,便與民國時期學者周作人、俞平伯等推介日本俳句進入中國時說的,「一行也可成詩」,大相逕庭。學者川本皓嗣說:「漢俳並沒有導入多少俳句的美學特點。」(見《吟詠當下的美學——華文俳句選》,吳衛峰等著,臺北釀出版,2018年。頁3〈序一〉。)可謂一矢中的之說。「臺灣華文俳句社」推行的兩行華俳,承接日俳的精神內涵,把一行間的空格取消而換作兩行,以彰顯俳句「切」的美學追求。個人寫作俳句的經驗,這個「切」是前後呼應的,是俳句藝術上極其高級的安排,一物一刀斷之,已成兩物,而其本身卻源自一體。這便是切所營造出的「若即若離」的效果。以烹鯛魚為喻,頭身悶炆,魚尾乾煎,味雖則有異,然共啖一魚,不損共晉晚餐之情。古詩〈卜算子〉云:「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其間有若相隔相分,卻共飲蜿蜒長江水。明者自明,安然而眠,不明者夤夜不寐,只能靜待黎明降臨。

俳句的藝術光譜極其寬廣。其高逸處體現了「幽玄」「物哀」「侘寂」的日本美學境界,而其邇卑處則反映當下社會的民風習俗。創作俳句,宜與個人的現實經驗相牽連,及時把握當下的發見或感動。我的情況大概是:

 

某些當下所見的現實(或所憶起的經驗)出現→有所感觸→經過個人的思想對所感加以最大化的剪裁,去蕪存菁→成品→作出修改,再剪枝削葉,達到樹的瘦削、人的清癯。

俳句在某種意義來說,不僅僅是文學上的創作行為,而是能與生命融合的生活方式。它好比一個人的心靈地圖,其狀物其述事其抒情,拼構出一幅有如「熱能感應」而成的色塊圖,而自身未必讀懂。俳句如一小筏,浮蕩其中。又如漂流之瓶,被困而一直浮沉,等待一個擱淺的地方,等待日暮時分被一個失意的人撿拾起。

我創作「白露在對岸 妳睡在身旁」,緣於閱讀經驗。那是〈詩經‧國風‧秦風〉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寫理想的愛總不會出現,生命本質是無奈與遺憾。這個「對岸」已然成為一個「象徵符號」,其實生命裏所愛慕的,永遠存在於對岸的空間。然身旁的那個人,卻在現實裏與你同床共枕。形成了「妳睡在身旁」是基底部、「白露在對岸」是干涉部,這樣的一個「二項對照」來。這個藝術上的「切」,既把前後相連,又留下極其寬廣的解讀空間。另一首「蟋蟀聲悠長 小孩的新衣」則反映農村社會百姓家的卑微幸福。蟋蟀鳴,秋風起,天氣轉涼,母親要開始為孩子添新衣了。後面以物呈現,增強畫面感,也因為僅僅是客觀現象,而容許出現各種不同的含意:A母親為孩子的新衣擔「憂」,B看到別家孩子的新衣而發「愁」,C準備孩子的新衣一家其「樂」融融,D看到掛在衣櫥內孩子的新衣而「喜」悅……這即前面所說的藝術上語言的「極大化」。

樹瘦削而多姿,人清癯而遄逸,俳句之美,可道郤也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