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華
老巷口的苦楝樹開花時,總像是誰把暮春的最後一盞燈芯浸在了紫水裡。細碎的花瓣被風捲著,飄過青磚牆上斑駁的苔痕,輕輕叩響了雕花木窗。我仰頭望著那團淡紫色的霧氣,恍惚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正踩著磚縫裡的野草,抱著書包往家跑。
那時外婆總在苦楝樹下納鞋底。她藏青色的斜襟衫沾滿碎花,針線笸籮裡躺著幾串晾乾的苦楝子。「囡囡看這花穗,」她摘下我的書包,枯瘦的手指撥開層層疊疊的嫩葉,「像不像仙人遺落的瓔珞?」樹影在她銀白的髮髻上搖晃,落下滿地細碎的紫色光斑。
花事最盛的日子,巷子裡終日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苦香。賣麥芽糖的老伯推車經過,叮叮噹噹的銅鈴聲驚起滿樹蜜蜂。外婆會用竹竿打下幾串花,和曬乾的橘皮一道縫進素絹荷包。「苦楝花能驅蚊蟲,」她將香囊繫在我腰間,「可別嫌味道澀,苦到盡頭自然甜。」
那個梅雨季來得格外早。雨水裹挾著未開的花苞砸在瓦簷上,我蹲在門檻邊,看紫色的小船順著水流漂向巷尾。外婆戴著斗笠冒雨採花,雨水順著蓑衣淌成溪流。「花落了就結籽,籽落了就生根,」她解開浸透的布帕,露出幾朵完整的苦楝花,「世間好物總不長久,記在心裡才不會化。」
蟬鳴聒噪的夏季,我攥著大學錄取通知書站在樹蔭裡。外婆把曬乾的苦楝子裝進鐵皮盒,連帶十二個繡著不同花色的香囊。「聽說那裡的冬天冷,」她低頭扯斷線頭,「要是想家了就聞聞這個。」鐵盒開啟時會有細沙般的聲響,彷彿儲存了整個雨季。
去年深秋回舊巷,苦楝樹正在落葉。金黃的扇形葉子打著旋兒,覆蓋了青石板上孩童新畫的跳房子。樹根處不知何時冒出了幾株幼苗,嫩綠的葉片怯生生地蜷著。風起時,我聽見乾枯的蒴果在枝頭沙沙作響,像是外婆壓箱底的綢緞衣裳在輕聲絮語。
昨夜暴雨突至。清晨推窗,見滿地紫色浮萍似的落花,竟比當年開得還要濃烈。水窪裡浸泡的香囊褪成了月白色,唯有絲線繡的「平安」二字,仍像新抽的芽尖般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