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西門遺蹤(中)

■希米

尼采說,人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是一座橋。經歷不同,意會就不同,橋,是每個特殊經歷的獨特記憶。過去的記憶,如水般流來,現在的人,如風般飄去。因此真實面對獨特的記憶,才是唯一出路。尼采又說,所有真正偉大的思想,都是在行走中產生的。現實生活,城門是一個過渡,逢山開的路,遇水架的橋,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始終都是自己要跨出第一步。如果城門不開,擋住去路,要麼毀牆另造它門,要麼撞破強行通過,這是人類生機的起滅,也是城牆存廢的根由。尼采更說,沒有人能為你建造一座橋,你必須自己跨過生命的溪流,沒有人,只有你自己。為了跨出去,你必須克服自己的恐懼弱點與缺陷,其中最關鍵的是,時時刻刻,都要為自己負責。作為一座城牆,一扇城門,也有自己的使命,歷史的,以及一己的。尼采堅稱,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因此在不可避免的轉變過程中,成為你最好的自己,便是橋的最終目的。城牆的去留,仍舊免不了地形風水的蝶翼鼓動。

何止南北向,大西門之所以惹禍,全在它明擺的是貫通東西要衝的一顆絆腳大石,暗地裡卻是過去所處位置的一種解仇似地清淤。建造城門之初,五條港區並未被包覆,大西門後來又往內陸遷徙,城裡城外益加疏離。舊仇疊上新恨,就在整治市容拓寬道路之際,便也毫無疑慮地劍指年久失修的大西門成府城第一座被拆除的城門。既然當年不護門,今日也別想成基,因此任其消失,淹沒於地底,說不定背地更踹上一腳灑上土砂。趁著日據初期古蹟保存法──〈史蹟名勝天然紀念物保存法〉只及於內地,對台灣形同白紙之便,就在淤積陸浮成五條港遺跡之後,街區市鎮大幅擴增之時,拆除大西門就成為治理績效的第一道金牌。以至文化資產意識抬頭之後,30年代修復了「大東門」及「大南門」,是台灣府城垣最早被修繕的兩座城門,小西門也被以搬遷到成大之後保留了下來。獨獨大西門,絲毫殘跡都不給。大道尚未完工,城門早先一步遺忘了所有。這或許是歷史的偶然,卻未必不是人為的必然。

大西門,到底哪裡去了?我在南勢街(和平街)北勢街(神農街)前前後後找了幾回,又越過國華街到西門路民權路交口找了許久,之後穿過宮後街繞進水仙宮又回到風神廟接官亭,仍舊毫無所獲。西羅殿旁及風神廟前的修建石碑均未提及。這些可能的街廓,都沒找到大西門遺址標示處。神農街一間老屋前賣著該厝的古(78-105年)瓦,不是牆垣。仁愛街路口標示馬雅各醫館舊址,路旁老房山牆木框紅磚斑駁。在看向西邊的街道行醫,卻遭到浮陸漢醫排擠,之後滋事者造謠抹黑尋隙圍攻,馬雅各幾度進出府城。停車場旁老房,似乎刻意保存著不堪模樣,但仍舊看不出與大西門的關聯。南北勢街幾處正在開挖的工地,出土的多半也是土而不是牆。倒是民權路西門路口一家掛著老古石碗粿布簾,帶點「滿樓紅袖招」般妖嬈,引我過盡神農街,繞出藥王廟,穿越金華路,前往老古石街。

身處府城西外城的信義街,毋寧說是一條小小的步徑,兩旁有幾間美食特色店,但許多古屋日漸敗壞,鄰兌悅門民宿邊巷弄及集福宮前多處堆雜著破瓦廢材,看似無人居住看管。當我讀到:1963年范迪颱風過境,大南門中梁倒塌壓傷民眾;二戰後,大東門遭占用,城樓1952年被拆除,1955年9月艾瑞絲颱風造成城垣崩塌,壓垮民宅,多人當場被活埋時,突然意識到,城門不管被拆還是被留,必有其不可磨滅的原因。但這麼多年過去,大西門連個遺址牌柱都難立定的流水車陣裏,多少學子市民觀光客過盡千帆皆不是,少了認識這片土地歷史中很重要的這一塊,是否有其他方式可以補足深化這個區域特色,以及這座城市與世界的連結力度,更進一步強化臺灣(臺南)各族群對於城市文化特質的歷史記憶,免以遭受抹殺湮滅的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