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綠如
走進北流音樂中心,一段幽盪的歌聲緩緩流洩——「天天想你,天天問自己」,那是張雨生逝世二十五週年特展的開場。展場貼心提供隨身聽,老舊磁帶無法還原當年的純粹,帶點曲折的走偏,宛如人生不完美的篇章,也讓那些曾經鮮活起來。
初次見面,便注意到一頭米粉棕色捲髮,捲得像青春來不及梳理的褶皺。一雙大而無害的雙眼,清如湖水,帶著孩童般的笑意,掛在白淨圓臉上。她主動開口:「妳住成大附近?我住北園街,順路。」那時才發現她燦笑時,兩頰淺藏一道梨渦。
當日我們一同騎車回家。經過平交道,她騎前頭,順利滑過鐵軌,我被號誌擋下。望著紅白交錯的柵欄,屏住呼吸,一顆心隨著噹噹噹噹的聲響狂跳,默默計算著列車駛過的分秒。待最後車廂滑過,人車轟然作響,正預備向前追趕時,只見對岸的米粉女孩,牽著薰紫色捷安特,站在暮色光暈裡。
我便知曉,她是願意為我停留的人。
那是華語唱片的黃金年代。同期有張學友、劉德華、王傑等,他們是活在電視機裡的偶像。雨生不同,即使大街小巷傳唱他的歌,他仍保持黑框方鏡,憨厚靦腆的學生形象,像個不小心闖進電視機裡的鄰家男孩。
爾後,我們日日踩著午後的光輪回家,逐漸變成,先到小荳荳吃碗巧克力綿綿冰,再到北門路的書店,光南唱片遊盪。當時店家總愛播雨生的歌,我們老遠聽到前奏,就邊猜邊唱:「天天想你,天天守住一顆心」,一人唱起,另一人立刻接續,再抓著對方的手尖叫,那叫喊彷若雨生的音聲,屬於寬廣的藍天,屬於白衣藍裙的年代。
「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的過每一分鐘……」,在那個聯考壓得喘不過氣的年代,我們將整條北門路的長廊,唱成了雨生的小型演唱會。
升上國三後,某日下課,導師頂張撲克臉在門口喚我,我垂喪著頭,走回化學元素的煉獄。待我牽車走出校門時,一時兩眼發暈,恍惚之間,見她站在校門口等我,夕陽為她勾勒出柔和的金邊,像被時間定格的剪影。
她,是願意在暮色裡等我的人。
陽光如紙,將那些騎車、唱歌、吵鬧的日子,一張張封存摺好。她夢想嫁給雨生,我則幻想當他學妹。考上大學那年,漂流至北城,人生首次如此貼近夢想。某個微涼的秋夜,消息如冰雪襲來,電視播放他住進加護病房的消息,來不及反應,死神便將他接走,消失在地球,青春的尾巴無預警斷裂。約莫也在那段時間,我與她之間,亦在數度搬遷中悄然散落。
白衣藍裙的年代,像只斷線的風箏,在歲月裡飄搖。沒有手機、臉書、電子郵件,所有的過往如同鉛筆的字跡,被時間悄然抹去,一首晴朗日子裡的《天天想你》,如今唱來,猶如被滲入冰雨,緩緩濕潤了記憶。雨生的歌,漸被凍結在某個時空。
爾後,再也沒人,願意在時間深處為我停留。
展場忽然播起雨生的口白,他招牌的爽朗笑聲,清澈如昨,彷彿敞開時光大門,順著音聲回溯,朦朧的曾經漸漸浮現。一道溫熱滑過臉龐,我在歌聲裡清晰地看見——她站在暮色光暈裡,哼著《天天想你》,等待著白衣藍裙的自己。
那些未竟的青春與等待,依然在某處,靜靜閃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