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文
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Percy B. Shelley) 其實寫過許多篇散文,除了著名的〈為詩辯護〉之外,〈為天然飲食辯護〉(“A Vindication of Natural Diet”,1813)與〈論素食〉(“On the Vegetable Systemof Diet”,1813)也是兩篇重要的論文,以作為雪萊身為素食主義者的理念說明。雪萊認為人類不論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屬於果食動物(frugivorous animal),人類既沒有利爪去抓牢獵物,也沒有尖銳的牙齒來撕咬獵物身上的肌肉組織,而且人類的正常心理狀態是厭惡血腥的,沒有人願意用牙齒撕咬活羊身上的肉,或甚至埋首羊腹啃噬其內臟,任何人在本能上都會排斥此類行為。猩猩(orang-outang,亦即orangutan)是典型的果食動物,而人類的牙齒數目和排列方式與猩猩的幾乎是完全一樣,在消化器官方面兩者也近乎雷同。此外,人類又與部分草食動物(herbivorous animal)有一項重要的共同點:兩者都有很長的囊串狀大腸 (cellulated colons),反之,肉食動物(carnivorous animal)的大腸是很短的。
從以上生理構造、心理本能與比較解剖學上的分析來看,雪萊認為人類是天然的素食者,根據古希臘詩人赫西奧德(Hesiod)的記載,遠古時代人類很自然地實行素食,那時候世界上沒有痛苦,人人享受著青春活力,死亡只像睡眠一般自然來到,毫無不適。自從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把火從神界偷來給人類使用,使人類懂得用火烹調而開始食肉之後,病痛就跟著來到了人類世界,而人世間的所有弊端——諸如暴政、不平等、商業剝削、迷信等等——正是因為人類喪失了有益健康的純真本性(healthful innocence)而產生的;從此,人類被趕出美好的伊甸園,進入「失樂園」時期。亞當和夏娃所吃的禁果(知識樹之果)其實就是用火的知識,雪萊指出:人類違背了他本身的天然飲食(「上帝」的旨意),以致於要承受病痛與罪惡之苦,而普羅米修斯因盜火而受到的懲罰——老鷹噬其肝臟,反覆不盡——正象徵著人類所受到的病痛之苦。普羅米修斯在雪萊的著名詩劇《普羅米修斯被釋放》(Prometheus Unbound,1820)裡是反抗朱彼特主神專制的英雄,但在雪萊的論文〈為天然飲食辯護〉裡卻是使人類失去樂園的始作俑者,如此一正一反的矛盾形象集於一身,十分有趣。
雪萊十九歲時因為出版他與霍格(T. J. Hogg)合寫的小冊子《無神論的必然性》(The Necessity of Atheism, 1811)而被牛津大學開除學籍,其實雪萊並非真正的無神論者,他所否定的上帝是英國教會體制中的上帝,當時牛津大學仍為教會所壟斷,作風十分保守、僵化,是故自由主義者雪萊要起而為文抗爭,若綜觀其一生作品,則不乏具有宗教氣質的片段。例如:雪萊在悼念亡友詩人濟慈(John Keats) 的輓詩〈阿多尼斯〉(“Adonais”,1821)第三十八節與第五十五節中分別寫道:
屬於塵土的回歸塵土!但那純淨的靈 魂將回流
歸向他所從出的燃耀之源,
成為至上永恆者的一部分,……(38 節)
阿多尼斯之靈,燦若星辰,自至上永恆者所居之處照耀世界(55節)。雪萊以帶有宗教情操的筆觸兩度提及the Eternal (至上永恆者),以此「非人格屬性的上帝」取代具有人格屬性的God,其理念來自新柏拉圖學派的泛神論——生命與物質皆由「太一」(the eternal One)流衍而出,與「太一」結合是生命的最高境界。
在〈為詩辯護〉(“A Defence of Poetry ”1821)中,雪萊直指詩乃神聖之事物,並間接指出作詩的靈感來自人的內在神性,而最崇高美妙的詩作也只是原初靈感的微弱陰影,「只有上帝(Iddio) 和詩人(Poeta) 配稱作創造者。」——雪萊直接用義大利文引用了這句義大利詩人塔索(T. Tasso)的名言。在〈為詩辯護〉中間第二十三段,雪萊以間接的詞語表達方式認為耶穌是一位奇特非凡的詩人,耶穌的話語片段往往是來自本能的最生動的詩。
早期基督教受羅馬帝國政府迫害時,不少信念堅定的教徒遁入荒野叢林而成為苦修隱士,他們在飲食上採行素食主義,幾乎完全不碰肉食,而得享高壽者為數頗多,雪萊在〈論素食〉一文中對他們持肯定的態度;反之,對於近代人為慶祝耶誕節而特別料理「碎肉凍」(brawn)則加以嚴詞抨擊。
雪萊否棄一切英國當時的社會成規:在政治上反對帝國主義與君主專制,在宗教上反對偏狹的教會,在階級上抨擊貴族,反對尊卑區分,在經濟上反對資本主義以及拜金主義的商業,鼓吹並力行財富均分,在婚姻上原本不遵從傳統儀式,他的兩度婚姻起初都是私奔;最後不見容於英國社會而移居義大利。
雪萊認為當時大英帝國的政教體制與政經體制是唯利是圖的資本主義霸權,只會給弱勢民眾與弱勢民族帶來剝削與苦難,在大英帝國的政教統治階級裡並沒有愛,只有愛才是真正的宗教、永恆的宗教。早年雪萊在他的第一部長篇詩作《梅布仙后》(Queen Mab, 1813)裡抨擊商業與權力,譴責教士、國王、政治人物、法官,雪萊認為體制化的宗教、君主制度、尊卑階級觀念是社會弊端、罪惡與痛苦的根源,未來的人類終將進化到以愛為主導精神、充滿愛而沒有尊卑階級的大同世界,愛的烏托邦終將實現。由於內容過於激進,沒有出版商敢替他出版,雪萊只好自費出版。其實雪萊的言論與古代老子的「絕聖棄智,民利百倍」以及莊子的「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等表面上激進的智慧言論比起來無需大驚小怪,雪萊之於老莊,亦伯仲之間耳,何驚世駭俗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