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平
穀雨將至,我居住的社區浸泡在凝滯的春末空氣裡。新補栽的牡丹正值盛放——這倒讓我想起「牡丹花信」的典故。此時恰是移栽薄荷的良辰,東牆根那叢鋸齒葉的薄荷已竄出新芽,嫩葉托著昨夜凝結的露,被午後陽光鍛成碎鑽。
薄荷是一種適應性較強的植物,它的生存哲學寫在葉脈裡:春季移栽,夏季瘋長,秋末蟄伏。去年冬天,公告欄貼著《綠化帶整治通知》,物業用除草劑剿滅野草,而開春後最先冒頭的仍是這些薄荷。它們的根系在水泥裂縫中野蠻下鑽,硬生生闢出一方天地。
社區裡的這片薄荷是五號樓張阿姨五年前隨手插的枝條。她從鄉下帶回曬乾的薄荷葉治孫子積食,沒成想牆角隨手一插的幾根,活得比花盆裡的更精神。鄰居老張曾抱怨他家的薄荷「像綠土匪」,從花盆逃到菜畦,又翻牆侵佔半邊小路。如今它們已沿圍牆蔓延二十多米,成了社區獨特的風景線。
每到六七月時,薄荷的莖稈竄得老高,頂端垂下淡紫色花穗,像一串羞怯的鈴鐺。但人們只貪戀葉片的清涼:新葉嫩得透光,老葉沉澱出墨綠的穩重,陽光穿透時,葉脈裡似有翡翠汁液流淌。指尖一撚,凜冽的藥草香混著甜絲絲的餘韻,瞬間擊潰夏日的燥熱。
深秋時薄荷枯黃萎謝,根卻在土裡蟄伏。某日我發現有人用水泥填平了它們的領地,光禿禿的地面只剩幾道裂縫張著嘴。次年梅雨季,裂縫裡竟鑽出幾株瘦弱的綠苗。植物不會說話,卻比人類更懂生存的哲學:可以被人掐尖、踐踏、連根拔起,但只要有一線生機,便要以最鮮亮的姿態重生。
傍晚的光斜切過居民樓,在薄荷叢上投下斑駁光影。外賣員蹲在牆角,往保溫箱裡塞剛掐的嫩葉:「加在冰粉裡,年輕人就愛這一口。」他的電動車旁,訂單提示音此起彼伏。
幼稚園放學了,孩子們蹲在薄荷叢邊找「四葉草」。一個小姑娘把葉子貼在額頭上咯咯笑:「好涼快!」她母親的手機鏡頭追著孩子的笑臉,風掠過時,薄荷香混著汽車尾氣打了個旋兒。
賣菜的三輪車吱呀駛來,車把上掛著幾紮現掐的薄荷。「拌豆腐、燒魚湯,香得很!」大娘掃碼買走一把,說要煮茶給失眠的老伴安神。
菜場裡的薄荷捆得齊整,買主多是老人,帶回家拌黃瓜、貼太陽穴醒神。現代人更愛它的加工品:薄荷糖、牙膏、精油……被提煉封裝後的清涼,早已遠離泥土。
孩子們不管嫩葉老葉,一把把揪下泡礦泉水瓶。被扯斷的莖稈滲出透明汁液,凝成陽光下的琥珀。次日再來看,斷口處又冒出嫩芽。遛狗的退休園藝師張大爺舉著剪刀嘟囔:「長得這麼旺,也是緣分。」最終只把伸到人行道的枝條往回攏了攏。他的泰迪犬打了個噴嚏,薄荷葉上的露珠震落,砸進水泥縫裡。年輕人舉著螢光綠的飲料在薄荷叢前自拍,閃光燈亮起的剎那,鋸齒狀葉片泛出霓虹般的詭豔光澤。
物業群裡正爭論是否清除這片「野生植物」。我關掉手機,看最後一縷夕陽從薄荷尖上褪去。明日有雨,但我知道,無論決議如何,這些綠色的生命終會找到出路——就像這座城市裡所有被尾氣浸染的詩意、被水泥封印的野蠻,總在某個角落,以最原始的倔強,破土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