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唱支山歌給「湯」聽


文/吳守鋼 畫/熊妤

(上)

有朋自故鄉來,便有了神吹海聊的機會。島國的很多事情令他奇怪而並不覺新鮮,因為他有公費在身後撐腰,當然不自掏腰包也去過很多地方啦。

你說,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特色不?上北京,遍地都是這個這個叫什麼來著,慈禧太后愛吃的「茯苓餅」。那老太喜歡吃的,挨你個屁事?騙遊客的錢。

前一陣兒,去那韓國,燒烤店就差沒擠進海關,比咱那裡還多,吃都吃膩啦。

去臺灣,才知道「菠蘿」叫做「鳳梨」。哎喲,這「菠蘿」怎麼是梨呢?真是。怎麼著也該叫「菠蘿」吧。連菠蘿和梨都分不清。

再說,去臺灣的,十個有九買「鳳梨酥」。怪不?還就是島國人買的多。那天咱也擠在那裡,前面有個妞兒,看上去就和咱中原妞兒不一樣,德性倒會說兩句漢語:「對不起,請給我一箱十五個包裝的」她對店員說。「是一箱嗎?」「對,是一箱,送朋友。」「不是一盒,是一箱,對嗎?」店員再次確認之後,進裡邊去了。

過了不一會兒,扛著一大箱走過來,放在那妞兒面前。只見妞兒臉色唰地白了,「這是一箱嗎,我以為一箱就這麼小小的呢」,她比劃著,意思想說,她要的是眼前這一箱的十分之一。

店員很理解的樣子,知道日語和漢語裡都有「箱」字,但是,尺寸完全不同。啊喲,看來妞兒的漢語還沒高到能區別「箱」和「盒」的水準呢。

閒話休提。

這有朋來到島國,一切平安無事,大不奇小不怪,就是一個問題一直想不通,問:島國人為啥這麼愛喝湯?你看東京街頭到處都掛著「湯」旗的招牌。光喝湯怎麼行?怪不得人都那麼矮啊,沒營養。

「你進去了嗎,那湯店?」俺問。

「若是生魚片、壽司店還值得咱進去看看,那湯店有啥可進?」有朋不解。

你真傻,到了門口不進?進門還分「男湯」和「女湯」呢。「男湯」男進,「女湯」女進,可不能走錯哦。比如說下午左面是「男湯」,右面是「女湯」,那麼到了晚上呢,換一換,右面是「男湯」,左面是「女湯」了,男女相互嘗嘗不同滋味兒。

還有呢,坐在櫃檯中央的有時是老闆,有時是老闆娘。不管誰坐櫃檯,都要輪流觀察男湯、女湯裡洗涮的情形。因為坐櫃檯的要管好哪兒水太熱,哪兒熱水不夠,還要看管好大家的衣服,謹防不留心拿錯。關西有些偏僻的地方至今還保持著混浴的習慣呢。

你是說那地方是澡堂、洗澡的?不是喝湯的啊!媽喲,幹嗎不早說?

你不知道嗎?《說文解字》裡就有「湯,熱水也」之語。至今不是還保存著「湯婆子」、「赴湯蹈火」之類的用語嗎?至少《史記》、《漢書》時都僅有「熱水」之意;到唐朝出現了分化,除供楊貴妃沐浴的「海棠湯」外,還漸漸出現了現在所用的飯桌上的「湯」的意思,「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王建《新嫁娘》)即是。

 

(下)

卻說,島國人用「湯」有講究。澡堂,當然有淋浴,還有浴池。家裡同樣也絕不缺這兩樣。

中原人有稱洗澡,有稱淋浴,或沖浴。但是,在家洗,進浴池不多吧。也有說泡澡,一、兩個星期沒洗,有一層厚厚的積著了,所以,要泡。

島國,一般先是淋浴,把身體沖洗乾淨,然後,走進放滿熱水的浴池裡躺下,身體在熱水裡浸著。浴池,叫「湯舟」,坐在裡面有如坐在船上,「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不以洗為重,而是讓疲勞一天的身體放鬆一下。就這樣浸在熱水裡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在浴池裡看書、聽音樂、看電視,所以叫「浸浴」,是在享受餘暇。

俺呢,島國的公共澡堂沒機會去,但溫泉去過,朋友家的浴室光顧過一次。島國人寧願在外面花錢請,也不願在家招待你,更不用說讓你使用他家的浴室了。

說的是那年暑假,朋友要回福島縣老家,便也邀請了仁兄仁弟一大堆。俺也把正讀小學三年級的小女帶上了。

東京正是悶熱潮濕的季節,但是,一到目的地,便是一陣與都市完全不同的涼風迎面吹來。

朋友夫婦都是早稻田大學畢業,後來一起在一家比一流小、比三流大的出版社工作。家鄉有高堂,靠一個弟弟在照顧。朋友雖是長子,卻趁讀大學逃離了故鄉,此後還在東京安了家。所以,在弟弟面前總也抬不起頭來。他弟弟未婚,在家開了一個私塾,一邊當孩子王,一邊照顧高齡的雙親。

初次和陌生人見面,島國人最多鞠躬寒暄一下,而他弟弟不一樣。一見到俺和女兒便問,從中原來的嗎,真是中原人?一邊抓住俺的手,一邊搭住俺的肩,那熱情勁兒好像真想當場就要跟俺愛愛一番似的。好在俺沒那興趣,唯有感動。鄉村人很是淳樸,很是忠厚。

島國雖小,農村的家庭住房其實並不小,很寬敞。這是朋友的父母結婚時蓋的房。那天,十幾個外來客,聚在擺著三張桌子還能自由行走的餐廳裡,大人喝酒暢談;小孩呢,一陣狼吞虎嚥之後由朋友的弟弟帶著去海邊看焰火了。

酒足飯飽之後,一個一個花很長時間入浴,沒有男湯、女湯之分,相互謙讓輪流。俺是初次,先有些顧慮,隨後也隨鄉入俗了。浴室雖不大、陳舊,但是,絕不破爛,而且乾淨。都是木頭造的:木板鋪地、木桶、木盆,該用啥有啥,通風設備也健全。

洗完,然後去另外一幢樓房睡覺。十幾個人睡在二樓一個很長、很大的通鋪上。每人一條棉被。俺驚奇的是一下來了,十幾個男女,主人卻不驚也不訝,有床有被,各就各位。

家用廁所很氣派。女士用的未敢去見識,男用的是以前在歐美電影裡見過的那種,從上往下直立式的,不似現在小氣巴拉的那種吊在半中間的。難怪現在的只能當尿壺了。

朋友比俺大四歲,平時就喜歡喝,下班後總是要和誰誰誰喝一氣才能安心回家。休息天夫妻倆從中午就開始喝。大概肚裡的酒太多,總是波瀾起伏的,所以,他一端起酒杯手就抖得厲害,好像在用單手鼓掌。

那天,朋友不久便酩酊大醉了,撂下眾人,一個人自顧在榻榻米上躺平著裝起糊塗來了。所以,由他弟弟陪俺,把俺讓進他的書房,再喝。說三國,談陽明,也聊楊貴妃。別小看他是個鄉村小教師。

在這裡,俺第一次發覺,鄉下和農村其實是兩個概念,而鄉下與城市僅僅是地理上的距離。鄉下雖遠離政治遠離喧鬧,但並沒有遠離現代生活。

這地方太小,離東京也遠,以前不太有名,後來才名聲大了,是因為地處十多年前發生了核電站事故旁邊的緣故。

那地名叫「小名濱」,一個古老而愜意的海港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