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等待日出指宿鹿兒島灣

文/翁少非 畫/江金榮

薩摩半島最南端的城市指宿,其鹿兒島灣的天空,還睡眼惺忪的時候,我就起床了,為的是想多泡溫泉、看海聽濤、等待日出。

把身子沉入浴缸,水位驟然爬高,溢出的水倏地瀑布般流瀉而下,嘩啦啦的響。不知怎的,油然想起阿基米德洗澡時頓悟「上升的水位應該等於王冠的體積」,赤身裸體跑出去狂喊「發現了」的故事。

二千二百多年前,阿基米德「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的豪語,至今還在世界流傳。他和十五世紀義大利的達文西都屬「通才型」的天才,不僅博學多聞於各種領域,也創造發明了許多實用器具。據說,現今埃及仍在使用的螺旋抽水機,就是他發明的。

 

素有「東方夏威夷」之稱的指宿,以其地下溫泉自然加熱的「熱沙浴」馳名。昨天,從鹿兒島中央站搭「指宿玉手箱」列車來此。遊池田湖、吃唐船峽流水麵、觀西大山車站、龍宮神社後,去體驗大汗淋漓、通體舒暢的這種熱沙浴,的確別有一番滋味。

晚上,投宿於這間濱海的旅店,客房外面就是海灘,十幾公尺遠就是海。浴缸擺在陽台上,朝向鹿兒島灣口。晚飯前泡湯、臨睡前也泡湯,邊泡溫泉邊賞海景。在肌筋舒展、渾身舒服之餘,還能眼見星光撒落海面、耳聽海浪輕吻沙灘聲,世俗的塵囂煩惱幾乎消失殆盡。

五年前,行旅蘭嶼,住蘭嶼賓館,賓館就在海的身邊,只隔著一條馬路。很幸運,我被安排在三樓面向海洋的房間,往窗外探,一望無際的大海就會跟我打招呼。夜晚躺在床上聽濤,雖然機殼銹損的冷氣機,老是發出機械摩擦聲干擾,然而海浪親吻海岸的聲音,仍不斷的從窗縫溜進來,陪我歡愉的入眠。

沙岸與岩岸的濤聲,音頻、力度和節奏都是不同的,但不論是蘭嶼的澎湃洶湧,或是指宿的喃喃細語,都屬於日月星辰的呼息、屬於地球大地的脈動。對我而言,這是人類心智的基調,奇妙的,濤聲時常會在我的心海深處,導出一種童稚的、美麗的、良善的共振,綻放出擴散性思考的想像力。

想像力,是我從小企求,好想努力開發的。當年選擇讀大學冷門的「特殊教育系」,是喜歡這個系對人類的智力結構、思考能力和歷程,以及創新思維的方法,提供了系統的課程。很開心,透過這些理論與實務的學習,讓我有機會發覺與開發自己的潛能。不是麼,畢業後,冀望能啟迪孩子們的心智,為學童寫了一本《從笑話中思考》出版。

在飛魚故鄉的蘭嶼看海聽濤,聯想到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小美人魚》:原居深海王宮的小美人魚,歷經一段曲折的追求自我與愛情後,最後變成海面浮沉的泡沫;在溫泉度假勝地的指宿看海聽濤,會聯想到哪個故事呢?

這趟日本九州行,乘坐了兩種觀光列車,除了「指宿玉手箱」,另一是武雄溫泉與長崎間的「雙星四0四七」,兩者都可以欣賞到美麗的海岸風景,車廂設計也都古典優雅,但在意象的傳達上,玉手箱列車顯然有其故事性和寓意。

玉手箱,是日本童話《浦島太郎》裡的寶盒,故事的版本很多,依《丹後國風土記》記敘:相貌出眾的水江浦島子(浦島太郎),某日釣到一隻五色大海龜,海龜卻變成仙女,要他閉上眼,送他到深海蓬山的宮殿前,隨即有童子出來歡迎「龜女婿到來」。之後兩人結為夫妻,時過三載,他想念故土,決意辭別,仙女十分傷心,臨別送他一個寶盒,囑咐「如果你還想見我的話,千萬不要打開寶盒」。他回到故鄉,卻找不到昔日家宅、家人,從村人得知,該村三百年前,有位名叫島子的人失蹤,他一聽,驚慌之下,打開寶盒,只見白煙飄起,一個美妙身影飛天而去,此時島子才悟到,此生再也見不到仙女妻子了。

這則童話源自指宿的地方傳說,玉手箱車廂內的設計,滿滿的童話元素,到站下車,還會以噴白霧的方式,營造寶盒打開時,穿梭時空的氛圍。搭乘這輛黑白配外觀的列車,浦島太郎「巧得又失去」的故事,就開始進駐我的心田萌芽。

「怎的?這兩則與大海有關的故事,都讓我覺得淒美呢?是因為結局都不圓滿,讓我為他們遺憾、不捨嗎?」從浴缸起身,披著浴衣躺在躺椅上,望著逐漸甦醒的天空,我如斯的想著。

《安徒生傳》裡提到,安徒生常口述小美人給小孩子聽,有很多小孩不捨小美魚變成泡沫而哭著,於是就給孩子們一個希望「魔法效力只有三百年,三百年後小美人魚會變回原樣」,豈知孩子叫起來「不行,我們活不到三百歲,看不到她變回美人魚」,連忙又給出第二個希望「如果大家能幫忙收集『好孩子』九千九百個,小美人魚就會變回原形,回到深海和家人團聚」,他們才破涕為笑。

小美人魚的不幸福、不完美的結局,作者安徒生給了新的希望,撫慰了小讀者的心靈;浦島太郎的遺憾,此生未能再與仙女妻子見面,有誰可以幫忙續寫新希望,給像我這樣的讀者心靈的撫慰呢?

鹿兒島灣東方的天際逐漸發亮,海岸線的浪花滾起的白邊也越來越白。有一艘漁船從左方的漁港駛來,上方有幾隻海鷗鼓翼逡巡,大海開始活動筋骨了,也許,和我一樣都在等待日出。

日出,代表新的一天,新的希望。沖杯咖啡,端坐在躺椅上,我看著大海對岸的大隅半島,認真地等待日出,也認真地思索著:如果是我,後續,該給《浦島太郎》的讀者什麼樣的新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