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花叫「無盡夏」


■李迎春

那是某個初夏很尋常的一天,當我在花店角落第一眼看見它時,就驚詫於它的張揚與恬靜了。藍紫色的花球擠擠挨挨,開得熱烈鋪張,像一群穿著蓬蓬裙的少女。花店主人正用噴水壺給它灑水,水珠在花瓣上時走時停,最終墜入花心。整株花兒倚在牆角站立美麗而又安寧,恰如《詩經》中那個「俟我於城隅」的少女。

「這叫無盡夏」店主甩著噴壺說,「能從五月一直開到霜降。」聽到這個名字頗覺新奇,心下想:不就是繡球花嗎,咋就叫了個這麼古雅的名字?我忽然想起杜拉斯《情人》裡那個「十五歲就老了」的少女——有些生命,註定要在最盛時被賦予滄桑的名字。我的私心裡常有一種偏執,總以為:愛花的人,一定都是詩人,或者說,至少有詩人般的多愁善感,他們總愛給花取上詩意的名字,引人遐思。譬如,耳熟能詳的繡球花竟被冠以「無盡夏」,念在口中,音韻和諧,且眼前滿目蔥蘢。

這「無盡夏」的名目,倒也別致,彷彿將整個夏季都囚禁在那團藍紫色的花球裡了。

我掩飾不住對它的喜愛,忙不迭買回一盆,擱在朝北的窗臺上。北面的陽光是吝嗇的,只在清晨時分,才肯施捨些許微光。然而這花竟也不挑,兀自生長起來。先是嫩綠的芽,繼而舒展成肥厚的葉片,邊緣帶著鋸齒,像是誰用鈍剪刀隨意剪出來的。約莫過了半月,枝梢上悄悄地冒出幾個青豆般的苞。

彷彿是得了那幾個花苞的鼓舞,我更是日日精心侍弄,那苞便一日日膨脹起來,終於在一天清晨,「啪」地一聲,苞,綻開了。初放時是淡綠的,漸漸染上藍紫,最後竟成了深沉的靛色,花瓣邊緣卻又鑲著一圈白,如同被月光吻過似的。這花確實古怪。同是一株,今年開藍花,明年或又轉作粉紅。帶著好奇上網查了資料才知曉,原是泥土的酸鹼性在作祟。酸性土生出藍花,鹼性土則生粉花。我想,這花倒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環境給它什麼,它便接受什麼,不似某些花木,稍不如意便萎蔫給你看。

正如花店店主所說,花期確是長久的。從五月一直開到了十月。花朵老了,也不肯輕易凋謝,只是顏色漸漸褪去,成了枯黃,卻還固執地掛在枝頭。我有時看它,竟覺得那不像花,倒像是某種不知名的生物,正用無數小眼睛窺視著這世界。

鄰家小朋友正讀小學,時常愛踮起腳趴在窗臺,鼻尖抵著玻璃看它。一次他稚聲稚氣地問:「這是什麼?」待我炫耀似的答之以「無盡夏」時,他便睜圓了眼:「夏天不是會走嗎?」童言如鏡,照見這名目的荒誕。人類總是這樣,極願意給易逝之物冠以永恆之名——將初綻的玫瑰喚作「永恆之愛」,把薄暮的霞光稱作「不夜天」。這繡球花又何嘗不是承載著人對夏日的貪戀?明知四季更替不可違逆,偏要在唇齒間將季節囚禁。

昨夜一場暴雨,今晨看時,那花球已被打散了大半,殘瓣黏在泥土上,像是誰隨手丟棄的碎紙片。然而枝頭又有新苞在孕育了。原來所謂「無盡」,不過是舊的花謝了,新的花又開。如此而已。

人們執著於「無盡」,或許並非真的妄圖對抗自然規律,而是在有限的生命裡,尋找對抗虛無的錨點。舊花凋零、新苞孕育,看似輪迴重複,實則每一次綻放都是生命對時光的全新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