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敦怜
那隻死老鼠,是初夏來臨時發現的。
那天氣溫驟升,陽光灑在陽台的磚地上,剛澆過水的花盆還冒著熱氣。她伸手穿過陽台外推鐵窗,想修剪那幾株過於茂盛的多肉植物。結果,在最大的貝殼花盆上,她看見一隻幼鼠仰躺其上。
花盆裡的土被撥出幾個細洞,老鼠的皮毛看來完好。她一慌,手一揮,「啪」地一聲,那隻老鼠跌落樓下那戶的遮雨棚。從高處往下看,牠的腹部微微破裂,像是某種內臟滑出一點。那短短幾分之一秒的接觸,卻讓厭惡感滲透全身。她衝向水龍頭,開始猛刷自己的雙手。
一股腐味從記憶深處浮出,黏膩難除。胸口悶得發脹——那是某種過了時效的希望、被忘記太久的東西,在陽光下一點一點地瓦解。照理說她不該聞到這氣味,真正接觸明明只有片刻。
她不斷地刷著手,眼眶有些氳濕。住在高樓層,她無法理解老鼠怎麼上來的?她曾為一段關係澆水、施肥、期待花開,從來沒想過,某些東西早已潛藏在根部,悄悄啃食她的信任。
那天晚上,老鼠走進她的夢。
牠們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隻接一隻,腳爪快速穿梭,抓出細碎的聲響。她怔怔地從書桌前站起來,想開口喊叫,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老鼠毫不畏人,爬過她的書本、衣服、零食,鑽進抽屜、鋪上床鋪、佔據書架……牠們像是在進駐某種遲早屬於牠們的領地。
她想喊:「離開,這裡不是你們的地方。」但張口發出的竟是「吱吱吱」的鼠叫。她無法喊出自己的痛苦。
她想起他最落魄時,她如何傾囊相助、毫無保留。她以為那是欣賞,是愛,是扶持。但她給得太滿太多,讓他覺得一切理所當然。當他忙碌時,就把她凍結在極寒之地——她明明不曾允許他這樣做。
夢醒時,窗簾被風吹得一開一闔,現實像一張搖擺的夢網。她想著,又是好久沒給她訊息的他。這次她沒掉淚,但心裡像壓著什麼,重得無法散去。
又過了幾天,他依舊忙碌無回應。這天,她在陽台洗衣時,發現洗衣機後方有不少老鼠屎。雖然沒看到鼠蹤,但架子後的咬痕斑斑,鼠遺也弄髒了幾個洗衣袋。
她心一橫,搬起陽台上的雜物,一點點移動多年未碰的櫃子與架子。她彎下腰掃地,一桶一桶換水拖地,一遍遍擦拭縫隙與邊角,空氣裡充滿了漂白水的味道。
她曾為他說過無數好話:「他太忙,沒空回我」、「他專注工作,那是種消耗」。她曾為他撐起金援的屋頂,卻從未收到感情的保證。當他崩潰,她成了他的避風港;而當她需要,他卻像老鼠一樣,藏匿無蹤,只留下問題讓她獨自收拾。
她戴著手套擦拭,力道之大,連橡膠手套裡的手都發疼。這疼,像極了她那麼多次原諒與等待時的心情。她知道他的缺點——自大、依賴、缺乏責任感,她全都一清二楚,卻還是愛。愛讓她走不遠,因為她仍相信那些話:「等我成功,我就能兌現承諾。」
她整理、分類、丟棄,當最後一袋垃圾綁緊,陽台已顯清爽。她甚至可以放一套小小的桌椅——讓這裡成為她自己的小天地。這時,她點了一盞小燈,坐在乾淨的陽台,翻開《詩經》,正巧翻到那篇她曾熟讀卻從未真正理解的詩: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 女,莫我肯顧。
她曾以為那是愛,卻可能只是餵養了一隻貪鼠,一口口啃噬她的青春與情深。那晚,她沒哭,也沒傳訊息。只有無比的清醒。她深吸口氣,該養的是光,是語言,是那些會回應她的聲音。
她已經擁有一方乾淨的陽台,接下來,只需讓陽光靜靜灑落,把遺失的自己,一寸一寸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