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佳樺 畫/張秀燕
疫情前好友常聚會,我們總愛打趣H,說她去相親只需表演綰髮。那時的她,及腰直髮如瀑,吃飯前總要將它們綰起,那手勢、姿態令我相當著迷——先是隨意甩頭,髮絲在空中劃過一道墨痕,接著十指為梳,慢條絲理地自頂心理向髮梢。遇有糾結,會微微側頭耐心解開,彷彿面對生活中打結的絲線,然後雙臂輕舉,將萬千煩惱絲攏於掌中,身體彎出一道優雅的弧:頸項低垂,露出後脖那片乳瓷肌膚,肩胛骨如斂起的蝶翼,讓人錯覺是即將振翅前的靜止。
手指巧妙地扭轉、盤繞,髮絲順從地依循指尖的軌跡流動。偶有一兩縷髮絲滑落,垂在頰邊,她便用指頭輕輕地勾回耳後,那瞬間的指尖微彎,似乎藏著彎轉的語言。最後,拈起一支檀木簪插進髮髻,微蹙著眉,直到確認盤髮穩固後才鬆手。我心想能將散髮盤得如此牢固,必能將生活打理得一絲不苟,看著她的頸部線條完全顯露,修長如天鵝,整個人從慵懶轉而俐落,卻又因那幾縷逃逸的髮絲,平添隨性的嫵媚。
最致命的吃完飯後、解下木簪,晃晃頭,長髮如夜幕垂下,空氣中漾開了她慣用的梔子花香。連身為女人的我都為之傾倒,何況男人。
H與先生的初見在西門町錢櫃。包廂裡歌聲熾熱,人影與麥克風流動如潮。不知何時,H讓出靠近點歌機的位子、移到那個陌生男子的右側。她吃完桌上餐點,自然地將綰髮放下,左半髮勾耳,右半髮直瀑瀑地沿著右臉垂落,客氣地俯身為左側的男人倒滿芬達汽水。後來那個男人娶H時說,那一刻,倒汽水的H垂下的髮簾將兩人圍成一座秘密閣樓,閣子裡是髮間的梔子花香、汽水的甜冽,以及H抬眸時、圓長的雙眼。他慌忙抓起麥克風,跟著喧嘩合唱,卻連歌名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音微微走調,握麥的手微抖。
我當了媽媽後,懷抱中的幼兒喜歡以手扯物,我只好剪去長髮。常驚嘆H在家務、工作與育兒的纏繞中,如何保養需要精心侍候的流麗長髮,如何從容地綰起完美優雅的自我。
近日再見H,她剪成耳下三公分燕尾外翹髮,藍襯衫西裝寬褲,一身幹練。她滑開手機,給我們看疫情期間的自拍,相冊裡,長髮的她雙頰削瘦,臉龐幾乎被墨黑長髮吞噬,必須頻繁綰髮,露出額頭與臉頰,才不至於被那片黑色淹沒。她說,那時先生的事業陷入泥淖,好不容易疫情緩解,應酬時,總有另一道「黑色簾子」為他斟酒,將他圍困。她望著鏡中日益瘦削的臉,一次次綰髮,彷彿試著綰起尊嚴、綰住家。
某個先生許久未歸的下午,她到美髮店,剪去曾經青春、魅力、婚戀起點的長髮,斷髮落下如黑色的雨。
現在與H吃飯,她俐落抬手夾菜,耳後沒什麼牽掛,彷彿鬆開了些什麼。也許才剛換髮型,她仍會下意識地虛攏髮絲,手指在頸邊抓空,又快速收回。那個動作很輕,拂過我們,但沒有人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