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比墨
夜色漸深,街上的人和貓都出門活動了。我看了一眼手錶,七點整。心裡泛起一絲預感——那隻常在店門口出現的黑貓,應該也差不多要來了吧?
沒過多久,一聲拉長的「喵」響起,像是在街角輕輕回應了我的預感。我取出預備好的貓糧,蹲下身,把乾糧倒進碗裡,那像刺客的黑影便靜靜地靠了過來。
牠有一雙黃琥珀般的眼睛,漆黑的毛發在昏黃路燈下閃著柔光,胸前有一撮不太明顯的小白毛。我給牠取了個名字,黑寶。其實不算名字,只是個隨口稱呼,好讓我們彼此的相遇不那麼陌生。
黑寶無條件的親人與信任,總讓我覺得不像那些從小在街上討生活的流浪貓;或許,屬於某個溫暖的人家裡的貓。
然而,黑寶屁股上那兩顆靜靜搖晃的黑色蒲公英絨球,證明了牠不是有家而走失的貓孩子;是與我偶遇、無名無家的流浪者。
我仍每天等牠,為牠備一碗飯,給牠一處能依靠的地方。因為我知道,牠或許不是註定無家可歸,但我們彼此的相遇——是一種被緣份惦記的日常餘波。
青春期的公貓,總會被某種本能驅使,走向人類從不曾駐足的伊甸園,去尋找,牠們天性的約定。這些、那些,刻在基因裡的繁衍行為,對於一隻還流浪在外、血氣方剛的貓來說,太多不得已的誘惑。
為了停止生生不息的流浪之命,我下定決心在年底前誘捕黑寶。所幸一切順利,終於讓牠走進了那沉甸甸的命運之扉——不是懲罰,而是為了保護牠,必然進行的閹割禮。
送牠到動物醫院那天,我特別交代了節育手術,外加做了體內外驅蟲,與第一劑三合一疫苗。為了讓牠休息得更安穩,我安排牠住院兩晚。幸運地,躲過今年第二個颱風,彷彿那些不經意地安排都變成最好的祝福。
風雨洗刷的午後,下午的市區街道,如同剛退潮的晦暗海岸,那些睡了兩宿的斷枝落葉全都洩了行蹤,又像一群游上岸的小魚。
我再次來到醫院,領回那隻我熟悉又陌生的黑影。黑寶蜷縮在鐵籠裡,沒再發出喵叫,也不再用黃澄澄的眼睛看我。當我費力打開鐵籠門的那一刻,無須我催促牠如一陣風般便竄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回到牠的領地。
我站在原地,看著牠的背影漸漸出走我的目光中,慣性融入街道的斜角處。我想了想,多怕人一點吧,這樣在這條街上活著聰明一些,會更安全。
不是所有人類,都願意當一名善良的街坊鄰居。
隔天晚上,我又照往常站在店門口,望著那個牠習慣性探頭探臉出現的小角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黑寶卻沒有來。我心裡泛起一絲失落。這條街上,還有另一隻來討飯吃的賓士貓,母的,機靈又多疑,常常躲在不遠的機車下觀察我,確定四下安全了,才會小心翼翼靠近用餐區。
我照常替牠倒了一碗乾糧,看著牠吃得滿足。然後又望向那個熟悉的小角落,卻始終沒看到那雙熟悉的、黃澄澄的眼睛在暗處對我眨眼。
「喵——喵啊——」一聲尾音上揚的喵叫突然響起,我幾乎是反射般走出店外。那黑影果然出現了——是黑寶。三天不見,牠竟主動奔向我,尾巴高高翹起,腳步輕快得像跳舞一般。
我蹲下來,望著牠湊上來磨蹭的臉龐,突然有些困惑——這樣的親暱、這樣的依賴感,怎麼更喜愛人類了?
我忍不住在心裡輕聲一問:「黑寶啊,你是不是通曉了?」——我們之間,那不得不為之,用閹割偽裝的那份牽掛?
黑寶的回應,溫柔地,展現在牠月球漫步的舞步上。
幾天過去了,我發現黑寶似乎換了一副模樣。牠逢人便蹭,頭輕輕頂著別人的小腿,甚至後腳站立,撒嬌的姿態幾乎讓人無法招架。那是一種貓咪特有的溫柔攻勢,像是把心意輕輕地捧出來,毫無偽裝地擺在你面前,等你收下。
我靜靜觀察了牠幾日,心頭漸漸湧上不安。這樣渴望親近人類的黑寶,若繼續留在街頭流浪,讓人放心不下。尤其,隔壁補習班那位總是皺眉的黃主任,她一向對流浪動物十分排斥。我不願想像牠若誤闖補習班門口,會遭遇怎樣的白眼與驅趕。
那天晚上,我拍了幾段黑寶撒嬌的畫面——牠在我腿邊磨蹭、跳起來頂著我手肘的樣子,那樣熱情且熱切、那樣渴慕被撫摸。我打開電腦,戰戰兢兢地將影片貼在幾個領養社團的頁面上。這不是突如其來的衝動,而是一種靜靜醞釀已久,送養的決心——希望透過我的眼睛,幫牠尋找真正的歸屬。
一年即將結束的倒數兩天,那晚,臉書訊息視窗依舊空白,我有些落寞,也有些明白。不是每個人都能明白一隻街貓的緣份與被愛。
跨年夜後,第一天清晨的鞭炮聲炸響了好幾條街道,更新日常的一年已臨到人間。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街口,黑寶安靜坐在店門前,姿態端正,像一位在等候上菜的客人。牠抬頭望著我,金澄澄的眼神在沉靜中美麗發亮,彷彿早已預知我們會再見。
白天的月光似乎都溜進了牠的貓步中,慢條斯理朝我走來。
那天是星期二,我從白天一路忙到晚上。從監視器畫面裡,我看見一名剛結帳完的女大生蹲在店門口,拿著一條肉泥,與黑寶玩得正熱鬧。牠在她腿邊來回繞出數個「∞」的圖案,那是牠最得意的撒嬌招式。我忍不住笑了。
那一刻,我望見的日常,讓這片刻溫柔都顯得如此令人動搖。
那名女大生手裡拿著那條擠得扁扁的肉泥包裝紙,輕聲問我:「可以幫我丟掉這個嗎?」我以為,她只是黑寶生命中的一位過客。但,她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問我:「門口那隻黑貓,是有人飼養的嗎?」
那一瞬,我心中那個小角落悄悄地發亮了起來。像是冬眠一年的幼苗,在新的日常中偷偷冒出綠意。我隱約知道,有些故事,也許正要開始。
我回答她,「黑寶是一隻很親人的黑貓,正因為太親人了,我擔心牠流浪在外會遇到危險……我其實有在幫牠找一個家。」
當我補上這一句:「已經除蚤了,不用擔心牠身上有跳蚤。」那女孩的臉龐就在那一瞬間亮了起來——就像有人在夜色裡點了一盞小燈。我心裡的那種喜孜孜的感覺,也跟著更強烈地騷動起來。
距離關店還有二十分鐘。我透過監視器畫面,看見原本已經離開的女大生和她的男友,竟然又出現在店門前。我忍不住推門而出,迎著寒夜問他們:「怎麼又折返回來了?」
女大生的眼神帶著一絲急切,她說:「剛剛在路上想了又想,真的很喜歡那隻黑貓……我們想把牠帶回家。」
她付諸行動的念頭,令我的軀體脫離了地心引力的控制,腳底踩的不是地板,而是輕飄飄的幸福。
我再一次確認他們的意願,簡單說明黑寶已經結紮、除蚤、驅蟲,還打了第一劑三合一疫苗,也提醒日後一定要幫牠登記晶片。女大生點頭如搗蒜,還開心補充:「我們家本來就有一隻黑貓,也是領養的,我想讓牠們作伴。」
我心想,黑寶若能遇上同花色的家庭,實屬機會難得。但,黑寶有規律的用餐時間。正當我們還在猶豫是否作罷時——神奇的事發生了,黑寶,像是感應到那名給牠美食的人又折返了。牠從暗處走出來,尾巴高高舉起,微微顫抖,彎成一個漂亮的小月牙。那是貓咪給予信任與喜悅的訊號。
我立刻決定——現在,誘捕黑寶。
我先開了一罐貓罐頭,引誘黑寶靠近,但貓沒有上鉤。我正感到有些失望時,女大生又拿出了一條肉泥。她溫柔地擠出細細一條,蹲在地上,輕聲呼喚。
我們三人先撤回店裡,只留她一人與黑寶互動。我從玻璃門靜靜望著這一幕——貓與人,彷彿進入了一個只有彼此的命運世界。
我躡手躡腳走近,慢慢地,蹲下身,不讓黑寶察覺我的靠近。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牠的額頭。牠一邊舔著肉泥,貓眼迷離,眯成一條柔軟的細線,前腳在地上交替踏著,獨舞著從月球來的漫步。
等肉泥快被牠吃完時,我瞄準時機,雙手穿過牠的前腳,順勢抱了起來。黑寶貓臉,充滿困惑,牠的身體軟綿綿的,像一團發酵過的黑麵糰,皮毛摸起來有點黏軟,正是全然放鬆與信任的姿態。
牠被我緩緩放進外出籠裡。當籠門啪的一聲關上,我們三人同時歡呼起來。那是一種純粹的喜悅,像青春期的心跳,令人怦然不止。
黑寶貓生,在今晚終於遇見了牠的家人——我願意一直拖著這條漫長的波浪小徑,守候每一天走過、路過、來遲的月球漫步。因為我始終相信,緣分不怕晚,就怕願者不等。時間是一首值得細究的心事。又一年過去,女大生畢業前夕捎來一張黑寶與貓家人同食肉泥的照片予我。我看著牠們身上油到發亮的皮毛,在愛與關注的滋養下,黑影裡的綠芽長滿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