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群檜與孤蘭(上)

郭豫珍,臺灣高等法院法官(複合媒材10F,四季圓滿之秋)

文/詹明儒 畫/郭豫珍

不同於獨立山路段的環繞迴旋,火車通過平遮那站(海拔一千七百餘米)後,改換另一種「Z」字狀的蛇行方式,曲折遊爬前進。

在上攀至終點阿里山站(今之沼平站)之間,礙於山勢與地形,必須經過四個分道。每個分道夾角極小,無法提供直接轉彎的空間,火車只能以時而前進一段距離,時而後退一段距離的變向方法,再三折復而行。

此處高度已入雲端,當臨抵第一分道起點時,車速減慢,車頭幾乎碰上前方山壁,這才險險停下,引得旅客一陣緊張。緊張聲中,車長跳下尾廂,在雲霧裡操作轉轍器後,吹哨知會司機「倒退嚕」,退至該分道盡頭;此盡頭則是尾廂幾乎碰上山壁,然後旅客又是一陣緊張,車長又是如法炮製,司機又是熟練換向,火車於是嘎嘎轉軌,駛進第二分道。

如此每處起點便是每個分道盡頭,每處盡頭便是每個分道起點的反復情形,應該也包含在一班列車的複雜旅愁中嗎?

「哈,四角面仔,這種有驚無險的阿里山火車碰壁,你們兄妹一定被嚇壞了吧?」

「嘻,嘻,阿美姊姊啊,多坐幾次,妳們兄妹就會像我們一樣,習慣成自然啦。」

薄薄雲霧,飄入車廂,飄過四人眼前。矢多桑和秋子的口氣,這次就不謀而合了。

第三分道盡頭,鼎鼎大名的御神木驛到了。氣喘如牛的火車,終於獲得片刻歇息。

鐵道靠山麓斜坡的參天古檜下,幾位日本官長站在正前方,餘者站在側旁高高抬頭仰望,氣氛極為肅穆。

古檜巨幹上,站方人員依照日本奉神習俗,特地圍上了兩圈粗索;粗索上,還繫滿了三角形的祈祝小幡片。老郡守河東田義一郎,忍不住向前走幾步,爬上斜坡,伸手撫摸樹幹和幡片;地面枯枝,被不小心踩到的折斷聲,微微打破了週遭肅靜。

「樹齡三千年,可見在日本開國的二千六百年前,此樹早已在阿里山誕生了。」年紀最大的河東田義一郎,無限禮敬道:「回想當年,我領著理蕃課同仁上山巡視時,祂是長成這個樣子。如今重遊所見,祂還是長成這個樣子,我卻已經髮鬢添霜了!」

「樹圍二十三米,那是以祂中段樹幹的目測長度。」年紀次大的大塚久義,也爬上斜坡撫摸樹幹和幡片,地面枯枝再度被踩踏了一次。大塚久義則回想說:「當年,我前往特富野社接洽一生的認養事宜,曾經帶著這孩子,過來拜謁這棵巨檜;一起陪同的八、九名長輩,祈願這孩子,將來可以長得有如此樹。我們莊嚴的手拉手,擁抱巨檜下段,卻只能擁抱一半樹幹。現在重返現場,估計必須動用十八個人,才能勉強合抱祂吧?」

「既然如此,我們何不當場試試。」矢多課員展現鄒族幽默(),起哄說。

「好,大家圍過來,就當作一次有趣的回憶吧。」日本官長們,福至心靈的同意道。

於是,男男女女十八名大人,湊上小學生的喜久子,剛好足夠緊緊的抱住這棵大樹。

「沒錯,大塚大人猜得極準!我們做過實測,下段樹圍平均長度是三十一米,十八名大男人的伐木伕,剛好可以合抱。」大家走下斜坡時,站長鼓掌迎上:「可惜,今天這個日本人、鄒族人、福佬人,以及大人和小孩合抱的珍貴鏡頭,沒來得及照相留存下來。」

「沒關係,明年再來,明年再來。」有人答道。

「這種時局,明年還有機會嗎?」有人回腔道。

「明年的事,明年再說。那麼現在大家上車!」

矢多課員控制著時間,大聲招呼後,仍然是官長走在前面,餘者走在後面。

「哎唷,我剛才好像被什麼電到了。是被御神木,還是被阿美電到的吧?」官長們一離開,向來選擇殿後而行的嚴振章,突然看到矢多課員轉身折回,撫摸著拉過嚴淑美的手,問向秋子:「果子貍,妳剛才拉著四角面仔,沒有這種被電到的感覺嗎?」

「喔,歹勢,剛才拉著秋子合抱神木的機會,我應該讓給矢多桑才對。」

「請神木保佑,我的手寧願給四角面仔電到,也不想給這個黑熊咬到。」

「既然這麼說,我有個建議,樹靈塔那邊,長著一大片剛好可以兩人合抱的小神木。妳不如帶著四角面仔過去,盡量互相電到兩手發麻,心口冒煙。」

「樹靈塔,不是排在下午行程嗎?」

「兩人提前去,一對一,豈不更好?」矢多課員向嚴振章使個眼色,又向秋子眨眨眼,然後拉著嚴淑美追向大家:「走,阿美,別總是黏著妳哥哥,夾在中間當電燈泡!」

秋子看向嚴振章,火車長長拉響著汽笛,再度拉出一串複雜的旅愁。樹靈塔那邊,長滿一大片剛好可以兩人合抱的小神木,兩人合抱一棵小神木,這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呢?

「不過,前往樹靈塔以前,我想再多看一下這棵御神木。」嚴振章猶豫的看向秋子。

「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這附近山路我很熟,下午我們只要趕得及在樹靈塔那邊,跟大黑熊會合就行。」大家一走,現場只剩兩人,秋子反而羞赧的含蓄了起來。

嚴振章學著河東田義一郎,忍不住重登上去,內心感動的撫摸著巨檜和幡片。他腰背挺直,抬頭出神了片刻,耳邊聽到隨後跟來的秋子,好像踩到什麼枯枝的驚叫了一聲。

「喂,粗魯的大男生,難道你家伊諾(母親),沒教導你,隨時照顧小女生嗎?」秋子差點跌倒的嚷嚷著,嚴振章轉身要扶起她時,秋子已經自行起身說:「小小的跌倒摔傷,是部落小孩的家常便飯,我家伊諾已經教會我們,自己跌倒就自己爬起來啦。」

雖然這樣說著,秋子臉上還是微露慍色。如此慍色,出現在一張鵝蛋形的端莊臉上,與其說是一種試探性的假生氣,嚴振章不確定的認為,倒不如說是一種少女矜持的嬌嗔吧?

「不好意思,我牽著妳,我們出發了。」嚴振章沒把握,但覺得應該這麼做的說。

秋子老馬識途,被牽著手,才剛走入一條山櫻花點綴的獵徑,卻又自己將手鬆開。

「喔,歹勢,是我還是一樣粗魯,還是妳怕被矢多桑知道呢?」嚴振章終於確定道。

「我才不怕被那個大黑熊知道。但是,這樣牽著一個鄒族小姐的手,你模樣看來,好彆扭喔!」秋子也終於確定的說:「我是怕你等一下,會沿路被那些猴子和飛鼠取笑啦!」

樹靈塔,距離最先被發現的「御神木」,其實只約三百米遠,十五分鐘便已到達。

昭和十年(1935),因為大量開採檜木招致樹靈作祟,工人無故死亡,不得不特為建立的莊嚴石塔,矗立於六圈環狀疊砌的水泥基座上,散發出一種撫悼兼俱的凝重氣息。當聽過秀子娓娓道來的建塔緣由,嚴振章環顧四週,並未看到矢多課員所說的,一大片可供兩人合抱的小神木;眼下所見,取代的是生長期較短,已經長至兩人多高的新生杉林。

「早都被砍光了,附近稱得上神木的紅檜,只剩位置陡峭不利下手,保護在山神和溪神身邊的那幾棵。」春子指了指北邊雲深不知處,嚴振章無法想像的塔山、阿里山溪的方向。

萬物有靈是鄒族的傳統信仰,秋子說著說著,突然沉默下來。秋子感受到什麼嗎?

嚴振章也沉默下來。他閃過一抹心愫,掏出隨身攜帶的鋼筆、小筆記本,快速書寫。

「四角面仔,你看來很聰明。你猜一猜,六圈圓形基座,代表什麼意思?猜對了,我送你獎品。」他們一起坐在一塊石板上,秋子挨靠過來,想看他究竟寫些什麼。

神木樹齡三千年,被鋸開的樹幹橫切面,會顯出三千條年輪;三千條年輪除以六,就這樣以每圈五十年的歲月,濃縮在六圈圓形基座裡。這是嚴振章的計算與想像。

「哈,你真的很聰明,一猜就對。你想得到什麼獎品呢?」秋子鼓掌笑道。

「神木和樹靈塔之間,我只是稍加聯想而已。妳不給獎品,我也沒關係啦。」活生生的三千年歲月,被濃縮成六圈水泥基座;嚴振章驀然又是一抹心愫閃過,再度振筆疾書。

「獎品一定要給,這是一個鄒族子孫面對樹靈塔,所說出的承諾。還有,這獎品你也不能拒絕,否則就是不懂禮貌。」秋子又探過臉來,很想知道嚴振章究竟在忙著寫什麼。

「獎品,妳給什麼,我都收下,這樣可以了吧?」嚴振章顯出些許哀愁,趕緊將鋼筆、筆記本,藏進衣袋內。「我前陣子,讀過一本詩集,剛才突然很想學著寫詩。這種不成熟的試作,現在還不夠水準,只能私下滿足寫作欲望啦。嗯,不好意思,請多多諒解!」

隨著幾層山林,火車已經遠遠拉過幾次長鳴,汽笛聲遞漸由南面轉至東面。

「我看過矢多老師寫詩,再把詩句譜成歌詞,那是一次次哀傷和煎熬的祈願過程。」秋子瞄了一下手錶,估算了一下腳程。「樹靈塔這裡,既然讓你覺得很沉重,那我們不如離開吧,我帶你去一個比較遠,但比較快樂的地方。」

「這附近,不是還有一座佛寺和一塊旌功碑,妳不順便帶我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