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群檜與孤蘭(中)

■詹明儒

佛寺,名叫「阿里山寺」(今之「慈雲寺」),由一位日本和尚建立於大正八年(1919),目的聽說是為了安定伐木伕的山林恐慌心情。此寺近在咫尺,也不知是為了趕路,還是出於信仰不同,秋子並未領往拜謁。一邊走著,經過解釋,嚴振章這才明白原來是寺側,有一片埋葬沼平族人與伐木伕的亂墳,秋子已經極度厭惡死亡,自我視同「禁地」的緣故。

旌功碑,名叫「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就近在樹靈塔下方坡地。

嚴振章從背後碑文得知,此碑是特為表彰一位「河合鈰太郎」博士,當年擘畫阿里山森林開發暨鐵道規建之功,豎立於昭和七年(1932)的。非常意外的是,距碑側四米下方,他抬頭看去,竟然發現有一棵巨檜(今之「光武檜」,又名「香林神木」),有如一尊山神般默默俯瞰著,這塊不知該褒該貶的旌功碑。這是「御神木」之外,阿里山沒被鋸掉的另一棵「神木」吧?

嚴振章目測,此檜高約四十四米,幹圍長約十二米,上段開出四杈,可用木材約二百多立方米。當初僥倖沒被鋸倒,是伐木伕為了留下見證河合氏開啟山林的功過,還是樹靈作祟發揮了嚇阻效果?旌功碑與神木同地共在,這是河合氏的榮耀,還是這尊檜神的哀愁?

「那年,我六歲,堂哥雅巴斯勇‧優路拿納(日本名字「湯川一丸」)十歲。我們都聽過,已結婚兩年的堂姊春子,曾經陪著堂姊夫矢多巡查,參加旌功碑的揭碑儀式。那時在阿里山,這是一件大事,聽說揭碑儀式,是由遠從東京來的河合博士遺孀,親自上山舉行的。長大後,我們又聽說這位美麗的遺孀,曾經當場朗誦了一首,她丈夫的遺詩;——」

「遺詩,河合博士生前的詩作,妳還記得嗎?」提起「詩」,嚴振章立刻打斷秋子回憶的問道:「這首詩可能跟阿里山有關,可惜妳那年只有六歲,應該早就忘記了吧?」

「那時候,我和堂哥都在教育所讀書,堂姊夫擔任音樂教師,要求我們背誦這首詩。我年紀小,一直記不住詩句,堂哥就一邊走路上學,一邊幫我復習。」秋子故意拖延著,要求說:「這首詩是有故事的,讚美我一下,也許我就能全都回想起來;——」

「秋子,別賣關子。嗯,妳長得很美,很像某種花。這樣可以了吧?」

「哈,你有口無心,但是我接受了。這首詩和故事,是這樣的;——」

阿里山鐵路全線開通四年後,也就是阿里山寺創建那年,河合鈰太郎曾經重返一趟阿里山。當他目睹明治三十五年(1902)初履阿里山勘查時,原本漫山遍谷的參天古木,已在短短不到二十年間,全被砍伐殆盡,不禁感慨萬千,提筆寫詩。

昭和六年(1931),河合鈰太郎逝世,次年民間友人在悲慘林場,為他豎立「旌功碑」。又一年,其遺孀來台主持揭幕儀式,當場朗誦了那篇懺罪詩句:斧斤走入翠微岑,伐盡千年古木林,枕石席苔散無蹤,鳴泉當作舊時音。越二年,日本官方在空蕩山林,特別為無數巨木死靈,豎立了「樹靈塔」。

且說且聽,他們離開旌功碑與樹靈塔,難得又在一處岔徑前,邂逅了一棵大紅檜。

「這就是日本人最喜歡的萬歲檜。你看祂像不像一個張開雙手的巨人,向遙遠的天皇高呼萬歲呢?哈,哈,聽說這是那些伐木伕的無聊聯想啦。」秋子簡介道。

這是一棵疑似兩樹合生的「雙生檜」,相對於伐木伕的聯想,嚴振章認為這是一棵「兄弟樹」,秋子則認為這是一棵「姊妹樹」。兩人笑鬧的爭執了一陣子,秋子最後改口,相映於河合鈰太郎的旌功碑,以及他遺孀的懺嘆詩音,而更願意認為這是一棵「夫妻樹」。

經過岔徑處,這棵「夫妻樹」就像一對守護者似地,俯視著他們走進一片櫻樹斜坡。

拾級爬上斜坡,櫻樹枝椏飄霧,花團錦簇。嚴振章不覺滿眼渲漫,全身輕盈了起來。

白色小花的是吉野櫻,粉紅大花的是千島櫻;花葉同枝,白瓣紅蕊,大朵大朵散發淡淡香氣的是大島櫻。含苞待放,四月才會盛開的是富士櫻、高砂櫻,以及八重櫻、普賢櫻。

「四角面仔,你不是說,我長得很像什麼花嗎?」秋子一路介紹著,突然歡愉的轉頭問道:「嗯,你說說看,我是你心目中的哪種花呢?」

「花,我懂得不多。初步感覺嘛,妳很像那種大朵大朵,淡淡香味的大島櫻。」

「哇,怎麼會這樣呢?其實,我自己覺得,也比較喜歡白色小花的吉野櫻呢。」

「妳們鄒族小姐,氣態和體形,跟平地女人不同,真的很像大剌剌的大島櫻。」

「你是說,我們鄒族女人,不像平地女人那麼含蓄嗎?哈,這次你只說對一半。其實,只有住在樂野和達邦部落的女人,才這樣。這也是有故事的,等一下,我再告訴你!」

「秋子,妳很調皮,又賣關子了。」

他們走到另一條叉路口,右徑林務工作站那邊,隱隱有人聲傳來;疑似旅客們已經在俱樂部放好行李,開始進行下午的賞櫻活動。秋子不想被干擾,帶著嚴振章轉入左徑,行經一座石橋,快步遠離他們;眼前,視野一變,兩人逐漸隱沒在一片更深濃的高山林霧中。

爬上左側山溝,嚴振章抬頭一看,上午矢多桑所稱的小神木,原來就在這裡。

級數遠遠不及御神木,尺寸卻相當於萬歲檜的這片巨木群,枝幹挺矗雲霄,裸根糾結覆地。大約三十、四十多棵,儼如劫後餘生的高山勇士,堅忍支撐著這片遺世天空。

「來,來,我們合抱一下,看看會是什麼感覺?哎呀,小心,小心!你這笨手笨腳的平地男生,可別讓樹根絆倒喔!」秋子找到一棵樹圍三米多的次級檜樹,提醒著嚴振章。

這棵次級檜樹,那麼剛好,兩人張臂一抱,竟然還足夠緊緊握住對方的手腕。

秋子一陣臉紅,嚴振章一陣心跳。這就是被「神木」,或是被互相電到的感覺嗎?這種感覺酥麻得兩人不再言語,久久陷入一陣雲霧穿行般的靜默裡。直到離開巨木群,來到一處橫倒檜木旁,秋子這才開口說話。

「喂,你過來看看。這種形狀,好巧妙,像不像一顆愛心呢?」

那是一棵枯死老檜,級數不大,應該是遭受風颱吹倒的吧?倒下的一刻,根部被狠狠拔起,高高翹成一個「心」狀,樹幹則在逐年失根枯腐後,仍然眷念不捨的守在斷根前。

「來,來,你快過來,我們合照一張相。」秋子拉著嚴振章,一起站至這顆「心」狀的殘根後面,張嘴假裝鎂光燈放閃的「啵哧」一聲,算是彼此定下某種情意的留影存證。

「嗯,有意思,充滿想像力,但願這張合照能被照相館沖洗出來。」嚴振章莞爾問道:「那麼妳說那個比較遠,比較快樂的地方,就是這裡吧?」

「別急,繼續走,就快到了。這個地方,還沒有名字,那個地方,叫作姊妹潭。」

伐木伕曾經走過的山徑,沿途樹頭處處殘留。山徑終點,終於出現兩口碧綠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