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麟
那男人筆挺,個頭不高。或是光線的關係,看起來膚色黝黑,五官不詳。那是我住院的第三天,隔著簾子可以清楚聽見他和護理師的對話,他的台語熟悉而道地,有著沙啞、雄性的聲線。
「有人會來陪你嗎?」那男人重聽,護理師放大嗓門,做例行性的詢問,「無啦!」他說。「剛剛那位是你什麼人?」護理師又問。「阮查某啦!」他回。「鬥陣ㄟ喔?」護理師轉換成台語問話。「啥啦?阮牽手啦!」他說他來自平溪,以前是做煤礦的。護理師採集完資料後離開,他說話的口氣就像礦坑岩壁一樣堅硬,而男人似乎就該是那款。
女兒常說我娘。我曾在網路爬文,關於娘的論述與界定,大部份著重於外表。我做過認真的評估,大概只有30%吻合。幸好,我只是有點娘。
根據網路調查,一個人住院開刀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事。護理師又來了,這回要他簽名。手術前要簽一些同意書,好幾份。男人年紀大,很久沒寫字了,更何況簽名。可是他自己一個人,沒人可代簽。因為數位化的關係,同意書出現在平板電腦上,只要在螢幕上寫就可以,但對他來說一樣困難。「免簽啦!攏同意啦!」他很不耐煩,而且端出一切由我扛的氣魄。
相對於生病後我萎靡的雄性,他硬朗,感覺好威風。我因為泌尿道被細菌感染,引發敗血症而住院。我怕死,但病房裡的高安全係數感覺讓人安心,護理人員定時的問候,真是前所未有的舒適體驗。我難得躺平,什麼事都不做,什麼事都不管。認真說,在病房裡無邊無際的吹冷氣真好,感覺多住一天,就賺到一天電費。
過兩天就是端午連假,剛好可以免掉家裡過節的瑣事、避掉了公司的會議與寫不完的專案,還有那些不想見的人。無所事事,躺在病床,滑開手機,那些堆積的訊息、信件像粽子一樣成串掉出來,該不該回呢?想著這麼熱的天氣,媽媽在家忙得過來嗎?兒子不知道在哪座山裡?我送出一個短訊給女兒:「晚上別太晚回家。」我承認,我容易焦慮。
我把床調成45度傾斜。再10分鐘,護理師會來打抗生素。妻子去買點心應該快回來了,今天是繽紛的馬卡龍?還是粉嫩的水蜜桃呢?
「啥款?有放尿無?……」護理師做完詢問和檢查之後說:「阿公,會使出院啊。」男人因為膀胱結石入院開刀,兩天一夜。拉開隔簾,剛好看見一襲離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失落。說不想回家,自己是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