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寶寶 菠菜

■楊聖緹

時間飛快,落地倫敦已將近一個月,生活似乎像回臺北那樣全速轉動。我在語言和語言之間轉換,在對自我的叩問生出之前,趕緊去見下一個人。

想把自己推出去舒適圈外,和英文母語者多相聚,可越聚在一起,越感覺自己和她們始終隔著一道牆。她們都是最好的人,我卻感覺自己始終困在語言的迷宮裡,無法顯露出我更喜歡掏出來對待人的那個自己。

昨天受邀到班上同學的家裡玩,距離我的宿舍不遠,公車十五分鐘距離。Tom是猶太人,在以色列出生,美國長大。昨天是十三號星期五,她說,她不想出門,也不想獨自在家。我和法國Emma和英國Sam來到她的公寓裡烤披薩,做珍珠奶茶。她的家鄉正在打仗,每天,只有一次和防空洞裡的祖父母通話機會。

我在這些那些對話裡靜靜的看著她們,我能聽懂,卻少能見縫插針。舌尖的句子是水滴,來不及組織開口就已經蒸發。在這裡我是不同的人。我是安靜而巧笑的臺灣女生,溫柔替人著想,抓過杯盤清潔的那個女孩。因為透過肢體釋出善意,遠比加入母語者的談笑裡要簡單。我有很多想表達的,卻找不到著力點。

Sam教我們說英國口音,Adult,我像重新認識了這個幼時就見過的詞,那時這個單字對我來說遙遠,是另一個階段的事。Adult,我跟著她重複且艱澀讀出重音A,這一次學習,我竟已是成人。

碩士班週間只兩天有課,其他時間都是自主學習。於是我總是窩在廚房裡做飯,不論好不好吃,吞下去就是。突然想到冰箱裡的寶寶菠菜還沒煮,baby spinach,養在冰箱裡超過一個禮拜,不知道會不會長出乳牙和雙腿,離家去上幼稚園。

倫敦是放大版的臺北城,而城市都是相似的。下犬式開始、大休息結束的瑜珈課;定點貼上打折小標的超市生鮮;擁擠而冷漠的上下班地鐵;裝作滑手機實則餘光觀察車廂怪人動靜的忍術;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初相見。成熟談笑,調整姿態,點到為止,在不同組成的生熟面孔迅速移動到適合的位置。這些小事使我深刻感到臺北生活的經驗珍貴,那使我在這個更大的城市裡很快立定步調,知道在什麼空檔抱怨或調笑。我不再像初上大學那樣,總是著急的要人陪,反而珍惜著自己的時間。

我整日換乘地鐵,去看畫展,或者去逛街。「管子」在倫敦中心裡來去,像連通心臟的幾管靜脈動脈,我是其中奔走不停的紅血球小兵。想起高中時對著黑板描繪那顆畸型的心臟,藍色,紅色,她來則他走,他敞開後我則闔上。老師說,把手放在你的左胸口上,感受跳動的頻率。一動,一動,如同世上所有謹慎的規律。在一些時刻裡,心臟加速或者跳停。當對過的足球場舉行球賽,或者發生罷工和抗議,或者倫敦就是很倫敦——血管和血管打上麻花結,緩緩慢慢,偶爾,乾脆死息。

我在無訊號的車廂裡,或者讀書,大多時候則專注我的離線遊戲Doodle Jump事業,目前,最高積分是28000多分。綠色小人或著萬聖服裝,或扮復活節兔子,跳上下一階,再跳上下一個移動的平台。可是沒有終點——有嗎?也許我總是太早墜底,搆不到世界的邊際,開出一扇楚門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