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秋老虎簽收的厚禮


■傅俊珂

立秋已過,暑氣卻如猛虎盤踞,吐著灼熱的信子。城市像一座燒透的磚窯,熱浪翻滾。柏油路粘鞋底,空氣稠得嗆肺,陽光白花花砸在皮膚上,針扎般疼。汗從額角、頸窩爭先恐後湧出,洇濕衣領,心頭無名火起。

拐進公園,濃蔭匝地,綠意稍解焦渴。蟬聲驟起,「知了——知了——」,尖銳綿長,如千萬鐵片在烈日下共振撕扯,蠻橫地霸占每一寸寂靜。道路旁的月季、紫薇,花瓣蔫垂捲曲,像被火舌舔過。碎金般的陽光擠過葉隙,砸在滾燙的石徑上。人行走其間,如墜蒸屜,汗沿脊溝洶湧而下,衣衫濕透,悶熱濕涼。

忽聞,清亮笑聲穿透蟬噪。循聲望去,噴泉小池,水花四濺,折射細碎虹霓。幾個孩童赤足戲水,尖叫追逐,水珠滾落微紅的肩臂。我走近,水氣攜涼意拂面,喉間乾渴稍緩。一陣熱風捲地,瞬間吸乾那點濕潤,燥熱反撲,孩童的笑鬧聲也模糊遠去。

燥熱催逼腳步,不覺行至一處工地。圍擋高聳,隔開兩個世界。塔吊巨臂橫亙天際,鋼鐵骨架在烈日下泛著刺目白光,緩慢沉重地劃破藍天。機器轟鳴低吼,壓過蟬聲。打樁聲「咚!咚!」震得腳下微顫。空氣裏嗆著水泥粉塵、曬燙的鋼筋鏽氣、汗水的微酸。工人身著灰撲撲工裝,頭戴明黃安全帽,在鋼筋水泥的骨架間穿行攀爬,身影渺小而堅韌。

近前細看。一中年漢子古銅面龐,皺紋淺深如刻。他半蹲,筋肉虯結的雙臂緊握大錘,掄臂揮下。「鐺——!」火星迸濺。汗水在他額頭匯成溪流,蜿蜒衝開泥灰溝壑,下頜凝成大顆水珠懸顫。一滴汗珠砸落滾燙鋼筋,「滋啦」化作一縷白氣,消失無蹤。他渾然不覺,袖口胡亂抹臉,留下更深的污痕。那專注眼神,沉穩敲擊,驀然刺穿時光——

眼前景象模糊,重疊回兒時故鄉的三伏天。日頭毒辣,田埂發白,土地龜裂,熱氣氤氳扭曲樹影。爺爺赤膊,肩搭濕透的灰黃汗巾,佝僂著腰在玉米地挖溝引水。古銅脊背曝曬烈日下,汗水如油滑落,浸透腰間發白的藍布褲。鋤頭揚起落下,「噗噗」嵌入乾硬泥土。汗珠滾落花白鬢角,滴入新翻泥土,瞬間吸乾,只留深色圓點。

叔伯們光著精瘦上身,根根肋骨清晰,汗巾沉沉墜肩,麻利堵水開渠。偶爾直腰,脖頸青筋暴起,抓起水壺猛灌,清水混汗在胸膛沖出泥痕。玉米稈高密靛藍,熱風吹過,葉片摩擦沙啦如大地沉重呼吸。爺爺常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他緊握鋤把,佈滿厚繭、指節變形的手,每一次掘進都帶著土地的厚重迴響。那彎如弓的脊樑,在熱浪與刺目陽光下,凝固成沉默山巒。「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它刻在爺爺的皮膚上,印在叔伯們的脊樑上。汗滴入土,無聲滋養最樸素的信念:雙手刨出的生活,才最瓷實。

「嗶——!」工地尖銳哨響刺破回憶。心神猛震。眼前工人站起身,一邊擦汗,一邊抬頭望高聳的樓體骨架。汗水與水泥漿點,在棱角分明的臉上縱橫,勾勒出奇異圖案。其他工人,在鋼筋網格間移動如工蟻。汗珠滴落滾燙處,化作白煙嫋嫋,旋即消散無影。那堅毅專注的神情,與田壟上的身影何其相似,心頭微顫。

日頭西斜,天際漫開橘紅灰紫晚霞。一陣涼風終於掙脫白日桎梏,貼地捲來,心頭積鬱的躁悶,即刻也被捲走。工地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未完工建築的巨大輪廓。工人們在漸濃暮色與初上燈光中,忙碌不息。我舉起相機,長焦拉近:汗水泥灰的臉龐,在夕照與燈光下輪廓分明,眼神專注;汗水在額角閃光,醬色肌肉繃緊。每一個定格,都是一幀無聲的史詩,講述鋼鐵與血肉的對話,汗水澆灌的明天。

晚風掠過髮梢,帶一絲不易察覺的秋意。立於喧囂邊緣,回望那片燈火通明的「熱土」。汗落無聲處,廣廈拔節時。鋼筋水泥的冰冷裏,蘊藏最滾燙的人間煙火,是無數脊樑撐起的,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脈動。

蟬噪終將沉寂。而大地深處,汗滴落下的地方,總有新的根鬚,在默默生長——這蓬勃不息的生命力,這耕耘不輟的希望,正是秋風簽收的,夏天最厚重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