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源
「熱散由心靜，涼生為室空。」白居易句詩道破了古人消暑的第一重境界。西元832年夏，洛陽持續高溫，六十一歲的白樂天躺在竹席上輾轉難眠，索性起身寫了首〈消暑詩〉。這位中唐最會享受生活的大詩人，讓人在庭院灑水降溫，又命小童取來井水浸泡的瓜果。最妙的是他在廊下掛起用水浸濕的紗簾，穿堂風經過時便化作清涼的水霧——這大概是最早的「加濕冷氣」了。
宋代文人避暑更添風雅。1072年盛夏，蘇軾在杭州任通判，每日午後必往西湖邊的望湖樓跑。他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中記錄了一場驟雨：「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雨過天晴後，這位美食家立即讓廚子將鮮藕切片，拌著冰鎮蜂蜜食用。據說他發明的「冰藕蜜」後來傳入宮中，連宋仁宗都讚不絕口。
明代生活家李漁在《閑情偶寄》裡記載了更精巧的消暑裝置：把大瓷缸埋入地下三尺，內置機關連接銅管。缸中放入冰塊後，冷氣便順著銅管導入室內，堪稱「古代中央冷氣」。某年酷暑，他邀請好友來家中賞荷，眾人剛踏入書房便覺寒氣撲面，抬頭才見梁上垂著數十個絲囊，每個絲囊裡都裝著正在融化的冰塊——冷氣下沉，正好籠罩整個廳堂。
清代宮廷的避暑智慧更令人稱奇。故宮博物院現存乾隆年間的《活計檔》記載，圓明園「水木明瑟」殿內裝有水力風扇。工匠引昆明湖水驅動殿內的大型扇葉，同時讓水流經過雕花青銅管形成水簾。1793年英國使團來訪時，馬戛爾尼在日記裡驚歎：「中國皇帝的宮殿裡，流水和涼風竟能自動迴圈！」
古人的夏日浪漫還藏在飲食裡。南宋《武林舊事》記載，臨安城夜市有賣「冰雪冷元子」的攤販，用碎冰包裹豆沙餡的糯米團子。某夜詞人周密與友人賭詞，輸者要連吃三枚，結果友人被冰得直跳腳，成為當時文壇笑談。更奢侈的是《東京夢華錄》裡說的「蜜沙冰」——把冰塊刨成雪花狀，澆上蜂蜜和紅豆，與今天的刨冰已十分相似。
閨閣女兒們的消暑方式別具巧思。清代女詩人席佩蘭在〈夏閨〉中寫道：「午繡倦來眠，簟紋印紅玉。」說的是在竹席上鋪新鮮茉莉花午睡，起身時肌膚便印上淡淡香痕。蘇州博物館藏有一把明代「活紗」團扇，扇面用馬尾毛編織成網眼，刺繡圖案處實則鏤空——既透風又不失雅致，堪稱古代「迷你風扇」。
最風雅的當屬古人的「聽蟬賞荷會」。1609年夏，文人袁宏道在《瓶史》中記載，他們會在荷塘邊搭設紗帳，帳內放置盛滿冰塊的金盆。眾人一邊品茗，一邊記錄不同時辰的蟬鳴聲調，還編撰出《蟬譜》，將蟬聲分為「雨前調」、「午後吟」等七種類型。某次聚會上，有人突發奇想把琴弦調至與蟬鳴同頻，竟奏出絕妙的「自然協奏曲」。
這些故事裡藏著古人應對炎夏的哲學：用創造力和詩意將酷暑轉化為生活藝術。當我們在冷氣房裡刷手機時，或許該學學張潮在《幽夢影》裡的態度：「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原來最極致的清涼，從來不在溫度計的數字裡，而在對待生活的浪漫情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