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秋飲烏龍茶

■楊鴻飛

爐火正旺,水壺「噗噗」地唱著歌。新拆的蓋碗裡,武夷山文友寄來的烏龍茶,粒粒烏亮飽滿,活脫脫像秋天剛落下、還裹著油光的栗子。我拈起一顆細瞧,葉邊鑲著朱砂般的紅,葉心仍是翠生生的綠。視頻那頭,文友粗糙的手指用力點著螢幕:「瞧見這紅邊沒?老話叫『三紅七綠』,這可是做青做到家的模樣!」

前些天收到他的視頻,鏡頭裡竹匾攤開的茶葉沐著晨光,一片片舒展開來。文友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山間的爽朗笑意:「曬青這事兒,全看老天爺賞不賞光。一定得是白露前後的秋陽,溫吞吞的,讓葉子剛好『喘勻了這口氣兒』。」

這秋烏龍的香氣,是清雅的蘭花混著甜潤的桂花香,那股子山野的新鮮勁兒,直往人鼻子裡鑽。採茶要掐准白露前後、日頭最旺的時辰。曬的時候,葉子蔫頭耷腦的,像人剛跑完步喘不上氣的模樣,正好!

有回去他的茶廠,炭火劈啪作響。他給我講了個老輩傳下來的真事,叫「趕路趕出來的花香」。「他爺爺那輩人,為了搶在葉子蔫透前送到地方,天不亮就得挑起百多斤剛離枝的鮮葉子,咬著牙,在山路上緊趕慢趕四十里!」汗珠子砸在地上,衣裳都能擰出水來。葉子在筐裡顛著、撞著,不知不覺就變了味兒。等掀開筐蓋,「呵!一股子從來沒聞過的花香就沖出來了!」他捧著粗陶杯,眼角的笑紋裡藏著感慨:「這是辛勤換來的香啊。」

金黃的茶湯從壺嘴傾瀉而出。頭一口滾熱地滑下喉嚨,濃郁的蘭花香「騰」地在口中瀰漫開來,末了,喉底留下一線岩石般的微澀。文友說,這「岩骨」是烏龍茶的魂——茶樹的根深深紮在丹霞石縫裡,把山岩的硬氣和精華都吸進了葉脈。

喝著這飽含情意的茶湯,心裡暖烘烘的。想著文友千里迢迢寄茶的心意,總得回點家鄉的念想才算熨帖。前兩日特意開車回了鄉下老家,找到了石磨慢碾的芝麻香油。又起了個大早,踩著清涼的露水在自家田埂邊掐了一大捧嫩生生的芝麻葉。瓶裝的香油和滴著水珠的芝麻葉,仔細裹好寄去了武夷山。微信裡跟他打趣:「趕明兒做頓地道的芝麻葉麵條嘗嘗!」他立刻回了個咧嘴大笑的表情:「妥了!」

寄走了心意,心思又回到了眼前的茶上。重新坐回茶桌前,水已再沸,熱氣氤氳中,心思也沉澱下來,專注於眼前這一泡茶的工夫。好茶須得靜心品,每一泡都有每一泡的講究和韻味。

第三泡茶湯滋味最是醇厚飽滿。滾水猛衝,才激得出秋茶的筋骨!幾杯熱茶落肚,腸胃服帖了,午後那點積食的膩歪勁兒,竟被這秋烏龍給輕輕刮走,只餘下滿口的清爽甘潤。

泡到第五道,茶味漸漸淡了些。文友發來訊息:「立秋後焙茶火候得收著點,猛了就會把茶香壓沒了。」烏龍茶性兒溫和,不似綠茶寒涼,也不比紅茶燥熱,正合了秋日「收斂養藏」的脾性。老話講「秋飲烏龍以潤燥」,此刻細品,心神倒真隨著那縷悠悠茶煙,漸漸清亮寧靜起來。

第六泡,壺裡的茶葉早已盡情舒展,彷彿又回到了枝頭初采時生機勃勃的模樣。最後一道茶湯,顏色淡得像秋夜灑下的月光。喝下去,初時清淡,嗓子眼裡卻慢慢浮起一陣綿長而清晰的甜意。

紫砂壺焐熱了手心。秋窗下,這一盞茶的片刻小憩,細細想來,竟也像那滾水衝開的人生——初嘗時,總難免帶著點岩石般的微澀;等你靜下心來,慢慢咂摸透了,那份深藏的回甘,已悄悄從喉底,悠悠地、暖暖地瀰漫開來,浸潤心田。恍惚間,千里之外那碗芝麻葉麵條升騰的熱氣,彷彿正混著眼前嫋嫋的茶煙,暖暖地,融成了一團人間煙火的溫情與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