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歌舞人生

 文/雲霞 插圖/國泰
 小時候,收音機是家裡唯一的娛樂工具。爸媽經常開著它,讓國語老歌在狹小的空間裡,不停地迴旋。耳濡目染之餘,小小年紀的我,就會唱周璇的「拷紅」、「花好月圓」、「鍾山春」、「漁家女」、「永遠的微笑」及白光的「牆」、「懷念」、「東山一把青」……。電影「翠翠」與「金鳳」中的插曲,更是琅琅上口。常常唱著唱著,忘情地以為自己就是「翠翠」裡那位搖船的姑娘。
 無庸置疑,我自小就愛上了唱歌。每逢康樂隊到台南公園演出,我從沒錯過。眼睛膠著在康樂台上,看團員們載歌載舞,我羨慕極了!康樂隊台柱的一曲「海燕」,更讓我陶醉在「我歌唱,我飛翔—在雲中、在海上……」的旋律中。我彷彿隨著歌聲長了翅膀,真的飛翔在雲中、在海上。那感覺好美!
 唸初中時,隔壁的許媽媽學會了跳交際舞(現稱國標舞),不過那時的舞步沒現在這麼多花樣。幾十年前,在我們那觀念保守的鄉下,跳舞可是聳人聽聞的事。只要她穿上三寸半的高跟鞋去跳舞,登登地走在巷道上,鄰居們都會假裝坐在門口納涼,卻不時偷眼瞄她。看她豐滿的身材隨著扭動的腰肢款擺,似噴得出火來,路兩旁燃燒的鳳凰花與之相較,亦黯然失色。
 她家添購了唱機,成天轉呀轉地。她在家無聊,拉著我陪她跳舞。我推拒著,她說:「怕什麼?這跳舞嘛!女孩子家總要學的。」她耐心地教我,從三步、四步學起,到恰恰、倫巴、吉特巴、甚至於快華爾滋、探戈。她過了乾癮,我也領略到跳舞的美妙。
 考上大學,父親陪我由南赴北到校註冊,恰逢尚叔叔工作的報社於《記者之家》舉行慶生晚會。會後跳舞,尚叔叔說帶我見識見識。生平第一次踏進舞池,而且舞伴不是許媽媽,我竟膽怯地雙手輕抖。尚叔叔叮嚀我:「別緊張!放輕鬆點兒!」父親不會跳舞,只是興味盎然地在旁觀看,我看得出他眼裡的驚詫與疑問:「這黃毛丫頭什麼時候長大了?」
 堂哥與我同校,舞技精湛,在他的帶領下,我進步神速。舞會裡,每當快華爾滋、探戈音樂一響起,眾人紛紛回座,他卻帶著我踩著音樂的節奏,在全場恣意地舞著、旋轉著。那飄飄然的滋味好美,記憶中「海燕」那首歌的感覺又浮現了,再一次地長了翅膀,「我飛翔—在雲中、在海上……」不只是現實生活裡,多少次於夢中,衣袂飄飄、身輕如燕地飛舞著。
 自從嫁給咱們家先生,他說我唱的國語歌是靡靡之音,要聽嘛,就得是有水準的西洋古典音樂。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一切絕對是以他的愛好為主,於是我成了失聲的雲雀。至於跳舞嘛!與他默契不足下,早已日漸荒疏。
 一晃眼,出國已幾十年。初期,日子就在工作、家事及孩子間平凡地打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年輕時的歌舞夢也隨著逝水流年漸遠、漸淡……

 沒想到在加拿大居住二十年後,會搬至美國這人生地不熟的小城。有一天,偶見郵箱裡放著教國標舞的廣告,我好興奮。以為漸遠漸淡的夢,竟突然「活」了過來,佔據了整個心房。也許是提前退休的閒情逸緻,給了我這份遐想。盼到先生下班,一進門,即喜孜孜地問他,原以為不愛跳舞的他會推三阻四地拒絕,出我意外,他居然爽快地答應了,算是送給我那一年的生日兼結婚紀念日禮物。
 每次看他從辦公室匆匆趕來,一臉「赴湯蹈火」的表情,歉意就油然升起。音樂響起時,他上一堂課學的,已完全還給老師,總大汗淋漓地重新來過。舞步雖不像出操演練,但踩得那麼用力,絲毫不見跳舞的韻味。還好舞池是地板,若是泥土地,準能看見他厚重扎實深印在上面的腳印。一期結束,老師極力慫恿我們再學。先生於百忙中,抽空陪我舞上這段時日,我心裡非常感激。思之再三,不忍他繼續受此「折磨」,終於婉拒了老師的邀請。
 日子又回復到往昔的沉靜,可是每當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心底深處不無遺憾地感嘆:「我曾擁有過的美好歌舞人生,因他而劃下了句點!」但轉念一想:「人生總有缺憾,不是嗎?連月亮都有陰晴圓缺。」我安慰自己:「且耐心等待,他退休後,沒有了工作壓力,蒔花種菜,心情歡暢之餘,也許能彌補我這缺憾,陪我重拾心愛的歌舞人生。」
 時序匆匆,一轉眼他竟已退休多年,歌舞仍然是沒影沒蹤。退休後,興趣轉到旅行上,除了參團旅遊外,我們每兩年返台一次,看望親友。他的老同學們,熱情地以卡拉OK的方式為我們接風,拉開假期的序幕。第一次踏入卡拉OK店,我像個土包子,什麼都很新奇,但對密閉的空間,震耳欲聾的音響,曾得過幽閉恐懼症的我,卻很不習慣,心跳加快,額頭冒汗,幾欲奪門而逃。先生知道我人不舒服,趕緊請他們將音量調小聲一點。
 多年沒唱歌,緊張得連眼前擺著可口的美食也不敢吃,好一會兒,才習慣了這略暗的燈光與柔靡的音樂。沒得躲,只有硬著頭皮唱,嗓音已不復當年的清脆。想起那句英文諺語「Practice makes perfect.」熟才能生巧,此時更能深深體會其中真意。
 大夥兒一起樂呵,先生不唱歌,不好意思老坐著沒動靜,於是待音樂響起,邀我跳支舞意思意思,可是跳著跳著他的腳步就亂了,我趕緊輕聲數著節拍一二三、一二三。他歉然一笑,我了解我們都太久沒跳了,趕緊回以讓他釋懷的一笑。
 以前身材苗條,穿著三寸半的高跟鞋,跳起舞來婀娜多姿,輕盈靈巧。現在苗條身材不再,每年健康檢查量體重時,看磅秤上的數字,又重了一磅,好洩氣。一年重一磅,搬來美國二十年,整整重了二十磅。醫生安慰我,說我還是thin body,當然囉,與當地的墨西哥裔婦女比,我仍算苗條,可是我是老中耶!再說,自從沒上班後,為圖舒適,就不再穿高跟鞋,一雙球鞋走天下,跳起舞來,韻味已不足。
 我終於明白,許多事情不能強求。隨著年華逝去,過去的,就該讓它過去了,一切應隨緣。心一放開,這曾讓我執著一生的歌舞美夢,從此,毫無遺憾地,隨風而逝!
(寄自新墨西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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