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芭樂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近日時常想起父親,當初怊惘的,被他性格上的怒魂狠狠鎮鎖的,令我發顫的,猶如全身毛孔逼近零下的冷凜,已然隨我的年紀悄悄隱遁,留下的大多是溫暖的金黃花穗。

比方知道我愛吃的食物,特定在我返家時買給我。這樣的回憶常常隱伏在潛意識裡,沒有日常的觸碰,是不會彈跳而出的。

關鍵在於朋友知道我喜歡芭樂,在一次偶然中,往我的手心塞了罐昂列鮮奶茶。我心裡覺得奇怪,這不是我很久以前買給她喝的飲料,難道是回禮?心裡祈求著千萬不要,因為我是加工糖類的規避者(雖然今天還是貪吃了花生厚片),回到辦公室打開鮮奶茶一看,裡頭切好一塊塊正可以一口口放進嘴裡品嘗的芭樂,原來她把我最愛的水果謹記在心,還切好了。

又沒幾日,和她在公園散步,坐在木椅上看小葉欖仁,細碎枯黃的葉面像張網為天空彩妝,遠方孩子的嬉遊玩鬧聲,父母靜靜推嬰兒車的悠閒交談,彷彿平和的樂調緩緩飄來。她拿出餐盒打開,亦是切好的塊狀芭樂。

而後,在某回出差前又把剩餘的給我,然後說:來不及幫你切……

只是她已經離開我很久且很遠了,因為她有自己的想法要奔赴。我常常命令自己別像沙丁魚在原處繞柱地反覆迴游,盡可能離開有人幫我切好芭樂的世界,各式水果的甜我都能稍微嚐嚐,何必耽溺其中。

隔沒多久,我們觀賞日劇,仍然有朋友切芭樂給我吃。我知道這樣的芭樂雖然甜美,味道已不復當初,何況這位朋友並不知道我是芭樂的粉絲,在彼此眼中我們都知道我只是在這裡暫時休息,吃幾口芭樂就走。

可我還是熱愛芭樂,有回貪吃烤地瓜,冒著陣陣勁風去買,在回程的路上看見一籠籠芭樂,一旁紙招寫著社頭,我立刻停下機車,挑了多顆綠芭樂,突然看到一旁更皺縮、體型更小的。問老闆,老闆說是紅心。我立刻棄翠綠的,買起紅寶石,前者滿街是,後者是稀客,怎有見奇貨而不取的?那日被我標榜成幸運的一天,我得地瓜,又得稀世珍寶紅心芭樂。

而後我想起她,便給她一顆紅心芭樂。

就在這當中,我想起也才明白了父親。父親也是這樣對我的,把我所愛的都留給我,只是當初年幼的我尚無法體會,更很少回饋什麼給父親,他也只是無償地養護我,默默陪伴我長大,雖然常在親戚面前誇耀自己泥塑孩子們的「豐功偉業」,但說點這些足以自豪的又有什麼關係。他的教養畢竟成功,我們沒有成為社會的負擔。我現在懂得了,卻又似有些生硬地把這份家人的愛與朋友的相互重疊,誤判天平兩端的等重,私心覺得可議。

每回到宮廟拜拜,都會向媽祖祈求雙親平安健康,而後是摯友,最後乃災疫退散。對父親,我有種太靠近或親附日久的灼傷,那灼傷能讓我痛幾日,且又如沙丁魚的柱旋,甚至掀起多部電影情節在腦海蔓生枝節、輪播的可能,仔細掂量自己的迷宮可以拓展成手遊高手才能破關的程度,也許任何情感在甜蜜中也少有不令人疲累的。

然而我揣測若此刻歸返老家,客廳必然有已切好的芭樂(雖然是母親切的),父親一定會誇口說是他一大早到市場買的,「很多人圍在那邊,老闆生意非常好,一定好吃。爸爸知道你要回來,特地去買的。」他知道我要回來挑了兩大袋,沉甸甸的,他騎機車扛回來。

我心裡想,父親的背影也一定是沉甸甸,而那始終是他的甜蜜,如芭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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