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謙 插圖/國泰
在德令哈這個彈丸大的小城市我堅持到了冬至。而在這之前,我應該是在首都的一座摩天大樓裏做我想要做的事。而現在正是與往常一樣的一個普通的早上,佇立在冷冽的樓房的第六層,我有點兒神迷意奪了,窗外飄著如煙絮一般的雪花,被寒風席捲著、交織著漫向田壟,很快就為眼前這片蕭索之地蓋好了皚皚的被子。
陽台的檐梠上垂下如簾的冰錐,晶瑩剔透,就像深藏在我某個記憶中的那一滴心痛的美麗。
三歲的兒子滿眼期冀地在我身後耐心等待,他希望在雪停之後帶他出去套麻雀。這是我很小的時候經常玩的遊戲,而此時我卻毫無興致。我想兒子這此時應該在幼兒園溫暖的大教室裏津津有味地聽白雪公主的故事。妻子在沙發上專心地打毛衣,這是她的第三件要織的毛衣了,對我來說這簡直就是玩物喪志,而在她看來,這樣可以省下一袋米。我不想讓手術後痊癒不久的兒子失望,他幼小消瘦的身軀讓我時刻感到揪心的沈痛。我轉身為兒子折疊紙飛機,然後蹲下身來將它鄭重地放在兒子的手中,他顯然很高興。我咬牙抑制著不讓眼淚湧出來,確切地說,我是不想讓孺弱的兒子以及賢淑的妻子看到我脆弱的一面。
我在想這時候應該去哪裏,因為物業告訴我們不必再指望供暖了。起身的時候,我遇到了妻子無奈的目光,我尷尬地笑笑,低下頭去。我已經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回避現實,但我無法知道妻子此時在想什麼,也不想知道。我怕那種長期侵擾我的恐懼淹沒我,伴隨我的只有無奈和歉疚。
下午的時候,聯繫好的貨運卡車準時到了。我開始討厭那個滿身油漬的卡車司機,就因為三百元貨運費,我與他發生了不快。我像抱木柴那樣把我們所有的財產裝進了卡車。兒子在我身邊糾纏,要求我去尋找他的鐵甲勇士,就在我們收拾家當的時候他似乎已經察覺到要離開這裏了,因此整整一天他都在為玩具擔憂。妻子默默地看著我,其實她真正想做的是和我一起搬東西,但我拒絕了她,我堅持說這是我的事情,我要自己把它幹完。我只希望她能安靜地坐在那裏。當我決定了要搬家並且聯繫卡車的時候,我就沒想過她和兒子參與進來。但是我心裏是後悔的,因為我希望有家的感覺,並且它應該是完整的,就算我要拋卻由這次遷居所造成的全部悲傷,但妻子應該陪我一起清點物品,兒子也應該能夠拎起一些小的東西。
我和妻子擠在卡車的副駕駛座位上,妻子抱著兒子。車正在往一個靠山的小鎮駛去,在靠車窗的鏡子中我看到輪胎在雪地上碾過的痕跡。我不知道我在期望些什麼,每當在生活沿途遇到阻礙,我就會重複問自己這個問題,但似乎確實沒有時間來做出回答。是期望獲得美好的希望和前途嗎?是期望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和尊敬嗎?當卡車行駛到可以遠遠地眺到我們新租的農舍時,我似乎全都看到了,我正要前往的生活和我曾經逃離的生活,一種時常從我身上爆發的忿躁、不安與氣憤的情緒,以及一種無奈、平靜與迫切的心情。我想一個男人只有在具備了理智的調節能力和判斷力,才能在這兩個極其極端的某個敏感點上准確地找到他的位置。而我思索著這些能力是不是我所不具備的,或者是我在不斷向前衝的某個地方已經失落了,或者是我在努力於討人喜歡並奮勇前行時隨時準備放棄的能力。
以往的那幾年,我在同代人中間屬於那種高級的管理雇傭階級,為了安逸和金錢,我可以攜妻帶子到達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並且把這些地方當作自己的家,那時候至少是滿足的快樂的。雖然我並不依戀這些地方和這些地方的人,但是這些地方卻有很多能夠讓我飛黃騰達或暫勞永逸的機會。而現在我正走向不顧親人感受的冒險之路,不知道一路上等待我們的是艱瘁還是美好,但我必須倔強地走下去,直到這條長路的盡頭。
實際上這正是我一直曾經期望的那種房子,盡管它的租價是我剛剛搬離的那套樓房的兩倍。當我和妻子在找到它時,我就發現了它的與眾不同,我甚至興奮地告訴嬌小的妻子,它更像是那種應該由世外高人來居住的房子。它坐落在高聳的山崖下,像我這樣的成功的人可以在這裏把我們的家庭安頓得妥妥當當、舒舒服服的,並且能夠像模像樣地度過冬天,然後就會尋找到一份我們的嶄新的未來。在遷居的前兩天我買回六百元的煤,我考慮到每晚要熬夜創作,這些煤還不足以讓我們應對漫長的嚴寒。我托朋友去十里以外的木材廠買回一堆廢棄的木材,有了它們我就能勉強解決煮飯和取暖的問題了。這座小院非常謐靜,站在柵欄外抬頭就可以看到白雪皚皚的山頭,山下有幾棵凋戚的老榆樹,偶爾還可以看到成群的麻雀抖落枯枝上的素雪。離它們不遠處有一條細長的雪瓴,有一些絞車的某個部位的生鏽物件散落在那裏。在宛若戴著一頂白帽子的山頭上,我看到有一只雀鷹翱翔盤旋于空,眨眼間就振翅直刺蒼穹,我仿佛感覺到它拍起的冰霰飄落下來,又隨風掠過我的臉頰。
這是三間土坯和木材建造的房子,房門上的木栓已經被積雪覆蓋了。我抱兒子走進去。院子周圍除了我買回來的木材,還有一些七零八落的絕緣體、幾個廢棄的汽車輪胎。我想這些東西都可以用來燒火,而且一定是那種熊熊大火,可以讓整個房間熱起來,並且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兒子滾燙的臉蛋。我和妻子大體規劃了一下房子,帶土炕的那個房間作為我們的臥室,我可以弄一些木屑與煤渣來讓土炕足夠溫暖。另一間作為我的書房,有五六把沒有椅面的藤條椅並起來,置一塊木板就可以放下所有書籍了。中間的一間房子就是廚房,兒子正在擺弄著灶台旁邊的一個呼啦圈,小手上沾滿了黑色的灰塵。
兩位在市政府供職的朋友來幫忙,為我打掃著房間,忙得灰頭土臉,他們所表現出的樂觀讓我心情平靜很多。而我站在旁邊搭不上手,一無用處,朋友說什麼也不願讓我沾手這些粗活。我只能對他們熱心的幫助感到無比的心慰。處於決定和痛苦中的妻子冷漠而美麗,就像夜空中皎潔的月亮。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