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孩子不愛的爸

文/夕陽 插圖/國泰

少骨的草魚魚腩,他先夾。

大頭魚那又嫩又肥的面頰肉,他獨享。

正因為大頭魚的魚頭夠大,魚腮附近的軟組織,長得豐腴,兼且口感脆滑。這貌肖風琴、別號「魚雲」的珍品,也是他的囊中物。

雞腿,不管是白切灼或豉油煮,會毫不遲疑地送進自己嘴裡。媽的相應對策是趕緊把剩下一隻,夾到孩子碗裡。

愛亂翻冰箱找吃的。吃太撐後,就揉著肚子,在屋外走完一圈又一圈。無效的話,便狂擦藥油或急吞中成藥「保濟丸」。有好一陣子,不出兩星期,就因為壞肚子或痰多咳嗽,要光顧醫生。

搖著二郎腿,邊聽黑膠唱片、邊唱和粵曲。無視與他同齡、在旁忙著一堆家務的媽。

我與三姊唸中學時,年長的兄姊們已結婚搬離。好幾個半夜,被爸媽的口角聲吵醒,喊殺中驚聞「菜刀」二字。接著,兩姊妹一骨碌下床,一個勸架、一個撲向電話。不曉得大哥通過電話筒向爸唸了甚麼咒,出柙的猛虎突變小貓咪,乖乖地鑽回被窩,牽被子蒙著半個頭,尋夢去。

爸「奉」媽之嚴命,負責帶孩子看西醫,但對病中的孩子,從無半句關懷之語。長大後,有一回與同事們吃過晚飯返家時,赫然發現爸奉命在樓下苦候。才11點,但已遠遠超過爸的就寢時間。所以,邊走邊嘀咕,還瘋扯「若然發生不幸,我不知應否要妳這個女兒。」

這些都是爸給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我出生前的他…媽隻字未提,全是我長大後,靠年長的兄姊們告知。媽帶著他們,萬水千山從大陸到香港與爸團聚,卻發現爸與一女子同居,小娃已有幾歲大。在大哥逼迫爸作出最後抉擇前,大家要擠著同住。爸的薪水微薄,大哥和二哥無奈輟學,打工養家,媽則穿膠花幫補家計。

如今我已步入黃昏,不希望在若干年後,跟媽一樣,帶著埋怨離開。人總有優點,心想。於是,閒來就在大腦裡挖掘被忽略的記憶,加上有幾幀泛黃的照片為證,又嘗試以不同的角度分析,終於拼湊出一個比較「平衡」的畫面。

小時候,爸幾次帶我和三姊「出遊」。照片裡的我…在不知名的展館前,微仰著東菇頭,得意地笑…在動植物公園門前,不像三姊好好地站著,卻翻起一對腳掌,淘氣地踩著腳掌的外側。至於記憶裡…有維園─當時面積最大的公園,在入口處停泊的雪糕車,那逗人的鈴聲,以及必須與它作時間競賽的軟雪糕…偌大的荔園遊樂場內,那看上去狀甚危險的鞦韆,膽小的我死也不肯坐上去…還有嘉年華似的工展會裡,小攤販舞動魔術棒,在小圓鍋內,瞬間轉出,膨脹再膨脹的棉花糖。

爸從未打過孩子。話不多,也沒聽他說過別人一句壞話,包括他的剋星(我們的大哥)。

 

爸當公車售票員。白天的工作尚算輕鬆,但傍晚回到公車總站後,卻要雙手捧著盛滿硬幣的大筲箕,使勁地左右旋轉並上下拋動,把輕小的假硬幣篩走,俗稱「篩大餅」。身體的勞損可想而知,二哥透露。也是他建議爸提前退休。

我婚後隨夫到國外工作,返港短住時,爸媽已年近八十。爸摔了一跤,要靠助行架走路,已住進安老院。院內晦暗,又瀰漫著漂白水的氣味。每天看報、聽收音機、用隨身聽低吟粵曲。美中不足是只提供易嚼易吞的粥品,爸語帶輕鬆地說。但爸的咀嚼功能沒事啊!這才明白為何媽堅持每天坐電車,送來爸愛吃的酒樓點心。心中不忍,翌日,與外子沿著電車路線,走了快兩小時後,終於找到合適的安老院。新開的,多窗採光好,無難聞氣味,公用客廳裡又置放了電視機。最重要的是有家常飯菜可供選擇。爸遞過新一周的菜單給我。兩菜一湯裡有薑蔥蒸魚、白切雞、豉油雞、梅菜蒸肉餅、馬蹄蒸肉餅、番茄炒蛋、老火湯…盡是媽的拿手菜式,媽又隔日送來至愛點心,爸娓娓道來。看他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彷彿世界又回復美好,能否再自行走路,已經不是最重要…爸晚年的樂天安命,確是我等望塵莫及!

煙、酒、賭,皆不沾。衣櫥裡,他的衣履最少、最寒傖。爸辭世後,媽把他戶口剩餘的一丁點兒儲蓄,訂製六枚小戒指,分給孩子們留念。這,大概是爸沒買過一份禮物給媽的謎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