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越舌

■林佳儀

這幾年阮氏金鸞一直覺得唇舌越來越失控,它們不再受她指揮,常讓她說出一些違背心意的詞語。

當年丈夫和公公跨海到越南將正值青春的她帶到彰化伸港,從此她成為別人口中的外籍新娘。多年過去,她和丈夫所生育的孩子已就讀國小,為了兼顧家庭,她複製自己舌頭熟悉的滋味,在自家騎樓擺攤販售越南河粉、涼拌青木瓜、鮮蝦春捲這些越式佳餚。

「那是越南新娘的店。」她常聽到別人這樣稱呼她,以及她的小攤。

都已嫁來十多年還算新娘嗎?她苦笑。但總比被叫「越南仔」好,那個「仔」字最後微微上揚的語調讓她覺得是枚懸在她頭頂的銳利目光,自高處俯瞰且評論她這個人,讓她有股被窺刺的蔑視感。

我有名字!她在心裡反抗地想,但不知道該怎麼用自己的舌頭說出來。

她想起第一次參加孩子學校的親師座談時,盛裝的她興奮地走進教室,一邊坐在孩子小小課桌椅一邊環顧四周時,那激昂高亢的情緒。

她有自己專屬的位置了!因著孩子而得到的位置,讓她能與其他家長平起平坐,不需要再藏進邊緣陰影處。

但當老師請家長們一一自我介紹,她坑巴開口:「大家好,我是二十號張偉杰的媽媽……」時,還沒說完她便覺得心虛,越講越氣弱,最後她露出抱歉神情,草草結束毫無重點的自我介紹。她知道自己開口便直達越南,讓人一聽就秒懂她非我族類。但她在母國時不是這樣鈍慢,她能站在講台上對著全班侃侃而談,言談裡滿是自信,為什麼來到台灣她就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聲音?

那日之後孩子跟她鬧了好幾天彆扭,說聯絡簿不要再給媽媽簽。她問孩子為什麼,孩子哭鬧著說她簽的名字老師都看不懂連她說的話都好奇怪跟別人的媽媽都不一樣時,她為此難過許久,背著丈夫孩子偷偷流了好多次眼淚。

她刻印章,從此為孩子蓋章不簽名。她拋棄越南國立大學的學歷,報名國中補校,決心從注音符號開始,一個字一個字苦學。

多年後從補校畢業那日,她終於能說出一口流利且毫無腔調的中文。奇妙的是,從此她口中滿是酸澀滋味,一種難以言說的苦,從她的喉底舌尖竄出,彷彿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