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老

■廖文麗

第一次有意識到「老」這個字,是升高中的那年暑假,父親在主臥梳妝鏡前,拿著一面小圓鏡照前照後,忽然喊住我:「快來幫我拔白頭髮。」我貪看小說正精彩不太想搭理,懶懶地回應:「聽人家說:『拔一根,長三根吔……』」,父親不為所動:「不管啦,趕快幫我拔一拔。」說著說著的同時又對著鏡子一層層翻撥著他的頭髮,充滿焦慮!

父親愛美,就男生而言,的確是愛美到極致,到現在已至八旬高齡,仍天天堅持擠檸檬或金桔洗臉,孩提時,總是抬頭仰望如山一般的父親,高大挺拔,身形魁梧,五官輪廓深邃,說是「黑狗兄」一點也不為過,母親嫺靜溫婉,雙方相親認識,據父親轉述,他第一眼就看上了母親,「妳媽年輕時很漂亮,像日本姑娘。」這些都在翻閱相簿時一一印證,母親的確是美女一枚。

當我長得和母親一樣高時,應該是國一的年紀,親戚有時久沒見到,見面第一句總是:「長高了,比媽媽還高了。」其實我身高也不過161CM,算是中等身形偏瘦!而母親在生完小弟之後,身材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像發酵的麵糰愈來愈福態,就益顯老態。更年期之後,又有高心壓、心悸纏身、膝蓋的半月板磨損疼痛,整個人的精、氣、神像土石流般崩解,頻繁地進出醫院,經常這痛、那痛,「老」在一個人身上所施加的魔法如此輕悄、完全不著痕跡,「青春」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無形裂解,猝不及妨!

父母漸漸地在歲月的磨礪中塵滿面、鬢如霜,每回娘家一次,心頭就愀然抽痛一次,雖然父親仍然堅持用檸檬洗臉,仍然忙著種他的果樹、餵養他的魚池,試圖以身體勞動挽留歲月體力。但怵目驚心的事仍一再發生,父親上下排牙齒一顆顆全掉光了,有次回娘家,父親沒有裝上假牙,兩頰凹陷,臉皮鬆垮垮地搭在頭骨上,整個人老了二十歲,就像以前布袋戲偶「哈賣兩齒」,父親是連一齒都沒有。

一次次返回娘家,除了見證雙親的日益衰老,更多的是叔公伯公姑婆姨婆舅公輩的凋零殞逝。豐子愷在〈漸〉一文所說的:「『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恆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

除了皤然白髮的外顯癥兆外,皮膚的皺褶也是掩藏不了的時間蝕刻,再高級名貴的保養聖品,依然換不回青春容顏。有一回在皮膚科看診(兼有醫學美容門診),一位保養得宜的女醫師,在我一進診間,看了看我的病歷資料後,她仍對著鏡子顧影自憐!然後沒來由地問:「我和妳同年次,但我都固定半年為自己打肉毒桿菌,所以妳看我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我是去看我更年期後的熱潮紅及惱人的小疹子,完全沒有要進行醫美療程。我回應說:「打肉毒,不是要頻繁地施打嗎?不然等效期一過,臉不就整個垮下來,或者打太過,臉部就變得不自然了、變僵硬了!」我不是很懂,但常看哪個藝人又去動什麼整型、拉皮、打肉毒,這些小道消息聽多了,難免心理怕怕,女醫師漾起完美弧度的微笑,又照著鏡子撥了撥頭髮,說道:「青春,能夠用錢買回『青春』,不是很值得一試嗎?」「蛤?用錢買回消逝的青春?」這位皮膚科醫師的確美麗,濃眉大眼,皮膚保養得宜,身材高,「用錢買青春」、「用錢對抗衰老」,這的確跌破我的三觀,我承認女人都愛美,但持續用各式各樣的手段維持青春是對的方式嗎?還有不能接受自己變老,是不是也是一種心理疾病呢?

現今醫美中心到處林立,不僅皮膚科作醫美,放眼望去內科、外科、婦產科許多也兼作醫美,可見「年輕、變美」是每個靈魂的渴望,更是一大筆商機!君不見廣告中各式各樣的微整型宣傳,諸如:脈衝光、淨膚雷射、電波拉皮、光波拉皮、高階飛梭、施打肉毒桿菌、玻尿酸、自體脂肪填補…等等,花樣繁複,價格不菲,通常強調「不動刀」、「低疼痛」、「效果自然」、「不需請假」、「極少術後照顧」、「局部麻醉」,更多還強調術後隔天即可擦防曬、隔離霜、上妝,完全無縫接軌上班,無怪乎醫美診所如雨後春筍般頭角崢嶸。到韓國旅行時更聽聞韓國首爾的「狎鷗亭」被稱為整形一條街,螢光幕前眾多俊男美女韓國明星的五官輪廓相似度極高,狗仔隊如嗜血蠅虻常常喜歡去扒藝人整型前的對比照,看到後則真的會驚歎:「差太多了,完全認不出來!」更聽聞許多韓國父母送給孩子上大學的禮物是「送去整型」。毫無疑問「年輕美麗」是全人類共同的終極追求,誰不怕老呢?新聞每逢農曆九月九日重陽敬老節追蹤報導各地方的高壽人瑞,各個都超過100歲 ,鏡頭一照,千人一面:頭髮稀疏斑白、眼窩臉頰凹陷、牙齒掉光、佝僂駝背、身形消瘦。翻閱古人無數詩歌對白髮的悲歎感慨。李白:「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秋浦歌〉、「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詩仙以一貫善用的誇飾法,魔幻寫實地將白髮比成抽技長葉的傑克魔豆,不斷地長呀長呀!再用蒙太奇的跳接手法,將明鏡中的綹綹青絲倏忽變白!杜甫〈登高〉:「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老杜是永遠的詩聖情懷,感時憂國,鬢髮染霜雪,國愁家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青絲豈能承載這樣的重量?

說也奇特,我從來也不曾憂國憂民,但年過知命之後,白髮真的就從鬢邊開始攀爬蔓延,像是被畫水彩的白色顏料霑塗到一樣,不甚規則,就如蔣捷〈虞美人〉所說的:「鬢已星星矣。」

於是,努力對抗老態,展開「還我河山」染髮之大業,企圖用現代科技文明的手段將被年歲佔領的白色銀絲一綹綹地收復。但總是聽說染髮劑有害健康,容易癌變,所以就聽從友人的建議從「植物染」開始,去有機店尋尋覓覓,果得良方,回家找了暫時用不上的鍋碗瓢盆,開始如女巫鍊丹調製不老配方,多少克重的粉末必須摻多少比例的水,一絲一毫小心翼翼地添加,深恐稍有不慎,前功盡棄,開爐鍊丹的耐心總是必要的,終於黏黏糊糊如加了綠色蔬菜汁的燕麥粥的染髮劑調製好了,戴上透明手套,用包裝附贈的小刷子將仙藥層層塗髹,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糊狀仙藥不受控制,滴滴答答如灌漿水泥滲漏,終於將仙藥抹完,又要用保鮮膜層層裏好,再用熱毛巾包覆加熱15分鐘。一切按圖索驥,在植物菁萃的薰染中,沒有刺鼻的化學藥水味,真的有一股藥草花香,看了看成份,果然有小時候常拿來塗指甲的指甲花。

將手機計時30分鐘,心中充滿期待:一個煥然一新的自己。在浴室將黏涎答答的草綠色染劑沖洗乾淨,看浴缸排水口如土崩落的染料,心中阧然一驚,落葉無聲催人老呵!我已經到了父親要我幫忙拔白髮的年紀了,我與那時候的父親相遇,在朱顏翠發的錦瑟華年,在生命正歡騰喧囂的剎那,忽然我們都瞥見隱藏在頭頂青春流逝不可逆的生命曲線!

我也漸漸理解父親在往後的幾段出軌,或許不是為了愛情,也不是不珍惜婚姻,甚至也不純粹只為了性,以愛美怕老到極致的父親而言,可能是想藉著「性」企圖頑強抵抗不可逆的衰老陰翳吧!

映照母親的遲暮,父親對自己以前讚歎歌詠的美麗女神,崩坍的形象或許也是婚姻質變的因子之一吧!父母親的桑榆晚年,在老年身體的衰敗病痛中彷彿幽幽地唱出如同輓歌的調子,而我也以極慢板的速度加入哼唱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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