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間隙花蕊開──洋場踏夢劉吶鷗

■林銘章

一、上海,我來了

1927年7月12日,劉吶鷗在日記裡寫下他下一段(直至終局)人生的決絕預示:

「母親說我不回去(臺灣)也可以的,那末我再去上海也可以了,雖然沒有什麼親朋,卻是我將來的地呵!」

陳恨應該想不到,祇為要挽留兒子遠飄巴黎的一句話,竟致縮限了他命運的轉圜。先一年,劉吶鷗修畢了東京青山學院的課程,已踏上過「我將來的地」,插班震旦大學法文特別班,結識了戴望舒、施蟄存、杜衡等日後並肩的文友。練轉的東京腔,俐落的舞技,不難招來異性的親暱。

三0年代的上海,空氣中漫漶著紙醉金迷、縱逸嬉遊與勢利追逐,黑幫特務流竄匿掩,叛合忠奸的戲碼目不暇給。劉吶鷗用全副身軀的眼耳鼻舌身意,浸沒觸探「魔都」的眩魅;時局雖說詭譎騷動,他依然屏擋四圍的緊迫,無視租界林立的政治現實,過著「白相」的日常。一幀和文友讌集家宅的留影,只有篤定,已然不見初來乍到的嫩澀。劉吶鷗自有一套生存策略,排闥出一片波瀾壯闊──縱使染著艷紅的血。

二、青春放懷

《1927年日記》是青年劉吶鷗蠡測人生況味的告白。身處異地時空,多端糾葛的情愫,交夾華、閩、日、英、法文的「混語劉體」,筆觸舒緩尖薄互陳,間見自悔自問的忐忑,是身分的藏飾與叩問?看電影、跳舞、「扠」麻將、周旋於舞女之間,凝瞪十里洋場的外國兵與路障,吐嘔出蔑視的「呸」。

「四一二」清黨當天,劉吶鷗已搭船南旋,急奔故里。為了祖母的喪禮,他和母親溝通、爭論、挫折、讓步,自嘆「時代思想不同的兩箇性格合一起是做無事的」(《日記》)。守喪期間,有一串怨懣弔詭的文字:「我竟被她強姦,不知滿足的人獸,妖精似的吸血鬼,那些東西除縱放性慾以外那(哪)知什麼,那(哪)知愛的圓和偏(扁)」(《日記》),囈語般的「厭女情結」,露骨地無可理喻。指涉的人事雖差可臆猜;對比日後的「居家好男人」,天壤雲泥。

年底的「北京之行」,漫遊故宮深院,推磨北國邊地雄渾拙樸的年輪,「從前讀詩的時候有許多沒有實感的句子,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未曾上過京師的緣故。都是實有而很普通的」(《日記》)。夕晚,聆賞名角串戲,與「雨巷詩人」戴望舒相伴打茶圍逛窯子,混跡嗲聲嬌影,偶留「入津」、「腿酸」等風月迷離的曖昧。日記末的「每月の讀書」欄目,詳載閱讀書目及讀後感,已浮現自家的文學眼界及品味。幾乎不缺一日、以跨年狂歡為終始的紀錄,亢奮激越之餘,還抹上一層淡淡的愁緒。

三、織接新感覺

1928年起,劉吶鷗在上海先後成立了「第一線」和「水沫」兩家書店,相繼發行《無軌列車》和《新文藝》雜誌。家中的財源支撐他的文學事業。承襲日本橫光利一、谷崎潤一郎等的現代新興文學理念,刊物的內容引起注目與討論,「新感覺派」於焉臨履滬上;縱使難免「空疏虛荒」的質疑,終究掀起一股潮湧,佔有文學史一席之位。

熟諳日文的劉吶鷗先是譯介七篇日本新銳小說家的近作,結集出版《色情文化》(第一線書店,1928),在〈譯者題記〉中,他寫道:「新感覺一派的作品……他們都是描寫著現代日本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糜爛期的不健全生活,而在作品中露著些對於明日的社會,將來的新途徑的暗示」。選文的衡量,直接鋪陳「上海新感覺派」的徑路,兼及自身對時局的感觸,甚或世界觀的揭示。

雖也自承「小說不是少年人可伸手的東西」(《日記》);但唯一的短篇小說創作集《都市風景線》(水沫書店,1930),強調速度流動、直線立體的超現實風格,刻劃都會住民的「戰慄和肉的沈醉」及「怪奇與無一意義」的荒謬,顯然別出當時的「框架寫實」與「鴛鴦蝴蝶」。劉吶鷗另外翻譯蘇聯藝術史家弗理契(Friche, Vladimir Maksimovich)的《藝術社會學》(水沫書店,1930),強調此書略帶「資產階級殘留」,乃是「紀念碑性」的力作。

魯迅主編的「科學的藝術論叢書」是由「水沫」發行的。察看書目,旗幟昭然若揭;終被扣上「藉無產階級文學,宣傳階級鬥爭,鼓吹共產主義」的大帽,加以戰事瀕逼,書店營運嘎然而止。1935年2月 ,劉吶鷗與高明、姚蘇鳳、葉靈鳳、穆時英合組「六藝社」,社址設在上海江灣路公園坊20號劉的自宅,出版了三期的《六藝》月刊就停刊了。

電影是劉吶鷗人生內容的重要質素,他讚嘆電影是「視覺的詩」,可以補文字的侷限與不足;但是他顯然不滿意當時的中國電影,日記裡屢出詬誶之語。為了提昇中國電影工藝的水準,他援引蘇、歐新潮導演的「蒙太奇」(吶鷗譯名「織接」)、「影戲眼」等電影理論與攝製技巧,撰寫一系列的〈影戲漫想〉、〈影片藝術論〉,從情節、角色、用語、攝影各面向,不厭其煩地以實例演繹,深入淺出,用心良苦。

1933年3月,劉吶鷗與黃嘉謨等創辦「現代電影雜誌社」,發行《現代電影》,以確立中國電影的根基為宗旨,聲言沒有主觀預設,不做任何單位的傳聲筒,標舉「電影是給眼睛吃的冰淇淋,是給心靈坐的沙發椅」,強調電影的娛樂性及大眾化。包括〈中國電影描寫的深度問題〉、〈論取材:我們需要純粹的電影作者〉、〈開麥拉機構──位置角度機能論〉等擲地有聲的文稿,嚴苛中有期待,詰責裡見真意。於權勢者將電影作為思想管制與教條灌輸的工具,劉吶鷗等更深不以為然,主張電影是小市民「精神上的食糧」、「電影是軟片,所以應當是軟性的」,引發與左翼之間的「軟硬電影論戰」。劉吶鷗是非典型左翼。

作為理論的實踐,劉吶鷗自行購置新型的器材,拍攝實驗性質的紀錄片《持攝影機的男人》,以影像呈現個人、家族及庶民的生活史。他成立「藝聯」(1932),參與攝製《猺山豔史》、《民族兒女》,編寫劇本《永遠的微笑》(「明星」),編導《初戀》(「藝華」)及《密電碼》(國民黨「中央電影攝影場」)。計至離世前,先後密集地攝製了十餘部影片,企圖成就一番氣象的渴切與焦躁,隱約可見。

四、空笑夢

對電影的耽溺,淆亂了行事風格;他不避嫌地廁身立場互左的政治集團,時而「抗戰」、時而「協力」,無意中削弱了對周遭氛圍的「戒慮權衡」,儼然上海影業的「統制者」。加盟由「滿映」、日本「東寶」、「南京維新政府」合組的「中華電影股份有限公司」,更坐實劉吶鷗對政治的不感(他有小說〈兩個時間的不感症者〉)。該公司出品的《支那の夜》(又名《上海之夜》、《蘇州夜曲》),由李香蘭(山口淑子)擔綱主演,劇情淒美,電影主題曲至今仍傳唱不絕。以本名「劉燦波」掛名「應援者」(資金贊助者)之一的劉吶鷗,是否思藉由此影片,暗示對戰爭的厭倦與和平的企盼?

1940年9月3日午後二時許,上海福州路京華酒家傳出槍響。遭狙殺的是「國民新聞社」社長劉吶鷗(1905~1940);無獨有偶地,劉的前任穆時英,六月底才成了槍下亡魂。從報端的標題:「為和平運動殉難」、「紀念文化界導師劉吶鷗先生」,或可略窺事件的端倪與吶鷗的「位階」;延安的報導祇見撻伐的鋤奸式囂嚷,指控他本是「福建人」,卻不顧廉恥地入籍日本,擔任華中地區電影事業的統制工作。施蟄存則滿口咬定本案乃係「賭國恩仇」;非關政治因素──匪夷所思的光怪陸離。有論者謂:劉吶鷗因為「越界」,引起不滿與顧忌,因而遭夾捕追殺。好友黃天佐追憶說:「他是懷抱著一種理想。他希望該報能夠減少祂的政治意味,而注力於新中國文化的重建工作。他嘗謂:論戰是沒有用的,作品,好的作品是最有效的利器」劉吶鷗闖蕩中國多年,「政治」又何曾須臾離?

事發當時,才七歲的林文月(1933~2023),不經意間聽到爸媽刻意壓低的交談詞彙「テロ」(「terrorist」),好奇卻不敢進一步探問。她還聽說父親和劉吶鷗「曾合資經營房地產」。林先生不無感慨地嘆說:「我在他的創作、翻譯、評論,和日記的字裡行間,看到一位形跡看似『浪蕩』,實則內心勤勉堅毅,追求一個夢的人物」(林文月〈我所不認識的劉吶鷗〉)。

1943年,李香蘭趁著來臺拍片的空檔,特地到劉宅致意,並由遺孀黃素貞陪同前往墓園憑弔追思,朔風飄冷,前事已邈。現實「越界」成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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