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在西班牙白色風車村，我彷彿看到唐吉訶德和他的僕人再度出征… 文/攝影 翁少非
《紙房子》(La casa de papel)第四季第二集，主謀「教授」聽到和他一起逃亡的愛妻「里斯本」遭槍殺的聲音悲痛萬分，之後強忍哀傷聯絡「馬賽」扮演德國童話哈梅林（Hameln）的吹笛人，引開正在搜捕他的大批軍警，得以順利脫困。
馬賽駕車接應教授時，發現他神情呆滯，就對他說：如果你想跟我分享感覺，說出來沒關係。馬賽說他自己曾目睹那隻相依為命的小狗帕姆克，被不良少年用石頭砸死，了解「在你愛上她之後，卻在你面前被殺死」的心痛。途中，教授想起和愛妻的往日情懷，向來沉穩冷靜的他，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教授那般真情流露，每一聲的哭聲都顫動了你的心弦；而，看似粗獷的馬賽如此的善解人意，試圖引導教授釋放被壓抑的悲傷，亦讓你由衷感佩。觀賞現今當紅的這部影集，你有許多像這樣的感觸，好想寫出來分享。但，你卻有點猶豫。
這部西班牙影集由網飛(Netflix)取得全球播映權後，迄今播放到第四季、兩個故事。第一則，敘述一位自稱教授的飽學之士精密策畫，找來八位以城市名為代稱的亡命之徒，戴上西班牙畫家達利臉譜的面具，佔領馬德里的皇家鑄幣局，藉著和情治單位鬥智鬥法之際，謀得了寶貴的十一天時間盜印二十四億歐元，最後完成竊取目標。第二則，仍由教授指揮，替換幾個新角，佔領西班牙銀行，目標在盜取銀行庫存的黃金，第四季的最終集眼看就要成功之際，不料又殺出一個程咬金…
每一集的劇情都是高潮迭起，加之角色性格鮮明、內在與外在的衝突不斷，處處充滿情緒的張力，播出第三季就成為這平台最受歡迎的非英語影集，不僅吸引像你這樣喜愛看好戲的人來追劇，聽說連擅長撰寫恐怖奇幻小說的暢銷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Edwin King)也曾在推特上表達懸念，還追問何時會推出第四季。
照理說，好戲應該多多分享觀賞心得，然而「這是以盜賊為要角的戲，好嗎？」總在無意間浮現你腦海。
若闡述教授的有情有義或馬賽的高層次同理心，會不會讓讀者覺得是在美化他們？若析論盜賊「用不傷害人質與警員生命當戒律」，以及「自己印鈔票，不搶銀行的錢」，會不會被認為是在混淆讀者的道德觀？
你之所以這樣猶豫，跟少年時代未能演出的《愛的勝利》舞台劇有關，這件事埋藏已久，偶而就會跑出來干擾你的思緒！
那時，學校每學期都有一場晚會，節目由各年級輪流提供。輪到你們時，班代選泰國民間故事：有位將軍娶妻後，發現婆媳不和，常常互相告狀，讓他左右為難。有一天戰事吃緊，他出征前夕，兩人都來要求他臨走前殺死對方。將軍答應等他回來後處理，不過她們這段期間必須要善待對方。一個月後，將軍得勝歸來，拔劍要履行承諾時，婆媳都趕緊為對方求饒，因為她們已建立真摯情感了。
班上請學姊指導演員演劇，角色服裝與化妝、背景和道具都準備好了，排演也緊鑼密鼓中。
「不能上演了。」有一天，班代從導師室回來沮喪的說。
很多人不解，問：「誰說的？為什麼？」
「導師，說什麼我們這齣戲要殺死母親。」
你大聲說：「那只是劇情呀！」
「導師很生氣，五月，是慶祝母親節的晚會，偏偏要演殺死母親的戲，讓他很沒面子。」
「但，主題是愛的勝利！難道他們不懂藝術嗎？白雪公主的後母派獵人把她帶去森林殺死，還要摘下她的肺和肝作證，他們怎麼不說？」
你嚷得脖子粗起來，很多同學也附和：「對，要去抗議！」
大家義憤填膺，但被問誰去時都沉默下來。之後，換「跳兔子舞」節目。這件事直到畢業再也沒有人提起，而你，把它埋在心裡等待解惑。
要解什麼惑才能完形，不會再來干擾你。去追問導師為何嗎？走過這段漫長歲月後，你該理解在思想被嚴管的時代，導師也許是為了保護你們。
嗯，也許埋在心裡的不只是對他人的疑惑，還包含對自己的疑惑：為何沒去跟導師抗議？那時代，十七歲的孩子去挑戰師長的威權，是需要儲足一座山般勇氣的。當年你沒能，但至少還留有這顆種子，不是嗎？得到這樣的澄清，你稍稍釋懷了。
影片出現了你曾去那兒行旅，並駐足許久的景點：西班牙孔蘇埃格拉的白色風車村，唐吉軻德大戰巨人之地。
脫困後的教授和馬賽，兩人全副武裝騎黑色重機奔馳，穿梭在拉曼查山丘的小徑，揚起了陣陣煙塵。畫面旁白：「…騎士和他的隨從，屢敗屢戰，在這場勝算渺茫的戰爭裡繼續前行…」
你認真品賞，安排這幕場景是有隱喻的：從十七世紀初，塞萬提斯筆下這位痛恨被壓迫的幻想騎士唐吉訶德，連結2011年馬德里太陽門廣場，年輕人要求民主的搭帳篷示威，銜接本劇教授和一群生存被剝削者的自力搶劫救濟，都是在傳達受害者對宰制者各式各樣掠奪的覺醒，並付諸行動的反抗。
顯然，這影集除了刻劃親情、友情和愛情，探討同性戀、單親寄養等社會議題外，還有一條「起身抵抗不公義」的伏流。
隱約中，影集膾炙人口的插曲《Bella Ciao》響起，聽聞這是二戰時義大利游擊隊員抵抗敵人侵略所作，在和愛人道別時，說：「如果我打仗死了，把我埋在山上，我將死在花影中，以便日後人們記得這是為自由犧牲的美麗之花。」而，教授的祖父曾是游擊隊員，經常唱這首歌給他聽，從小就這樣播下「抵抗」的種苗吧！
穿紅色連身衣帽，打扮成搶匪模樣的歌手唱著這首歌，讓你的熱血澎湃，鼓足一座山高的氣概，你飛快的敲鍵盤遐思：「這一天我在白色風車村，目逆而送教授和馬賽的重機前來又遠去，彷彿看到唐吉訶德和他的僕人再度出征，這不屈的騎士在崩壞的世界中重整旗鼓，即將風雲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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