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愷慈採訪
1. 近年來,您開始為鄉下人家寫作,這樣的經驗如何改變您對鄉村生活的看法?
A:簡單而言,創作是創造和類似科學家發明事物;在城市很容易麻痺感官,所知所得都過於可預測、缺乏新鮮感,在鄉村生活則是回返創世紀,了解何謂無中生有,什麼是不求有也不求無,沒有天賦的人需要格外努力,努力又不一定有所回報,倘若你真心喜愛這件事,自然會領悟到種菜或創作,其實有些本質和哲學思考頗為相似。
譬如種菜的人秉持的是分享,接收蔬果的親友則是驚喜和喜悅,健康無農藥用心栽種的蔬果成為無價的禮物,甚至,他們還會在閒暇之餘,表示想來幫忙採收,或是當假日農夫,體驗每把菜、每個果實得來不易的過程。
對我而言看到栽種的白蘿蔔,深埋於田裡陰暗的土壤近兩個月與當時疫情必須沉潛在家安頓身心竟有些相似。實實在在沾泥帶土的農作物,產地直送餐桌,切開蘿蔔的瞬間,多汁豐美的生命帶來一種未來終有曙光之感。
這些觀察讓我發覺多數人對鄉村存在著刻板印象。書寫鄉村圖景,我始終不變的初衷是,真實的傳遞一位被3C和便利生活自小餵養的城市女子,來到鄉野後,所見所聞,彷如馬奎斯筆下的馬康多村民,第一次看見吉卜賽人帶來的冰塊,新鮮、冒著煙,我來我見所有鄉村物事終於懂得,那種看見新世界的感動。
2. 您認為小說與散文的創作過程有何不同?創作過程中,是否有特定的生活經驗或背景影響了您的寫作風格或主題選擇?
A:小說寫的是人的故事,所有關於人和人之間的情感、衝突、事件的開始與結束,寫小說的我,只是藉由我的眼睛觀察這些人,然後將故事寫出來。散文則是將「我」推出來面對讀者,寫的是我所真實經歷的經驗,包含童年、成長、求學、就業、結婚生子……散文書寫很容易呈現個人的斷代史,經常在文字中跋涉回憶,關於我這個人的故事。
但小說和散文的創作,共同之處是,不斷解構自己,將我的生活經驗、個人歷史,拆成億萬片拼圖,這片寫成散文,那片寫成小說。
無論去到哪裡生活,人,才是影響我寫作風格和題材選擇的關鍵吧。在不同的地方遇見了什麼樣的人,觀察人的生活,觀察這些人如何進入或離開事件的方式,和熟悉的人談陌生領域的事,從熟悉中尋求陌生化的感受,從不同的人身上接收屬於他(她)的故事。
有時,我覺得寫作風格是隨著作家不斷成長的,並非一成不變,因為這個世界隨時都在變,譬如兩年前我到以色列旅行半個月,那是個不斷挑釁他國又要防堵鄰國的國家,過往在新聞中聽聞一觸即發的戰事,在當地行旅更有感觸,但以色列同時又是聖經的起源,流著奶與蜜之地,譬如我很喜歡的以色列作家艾加.凱磊,因為身處於隨時被戰亂威脅的國度,形成他的創作風格總是充滿各種奇思妙想,同為創作者,我很快就能同理他將所有的恐懼、哀傷藏在光怪陸離的題材背後,藉由荒誕的故事讓人生有所喘息。
以色列的處境如今更加嚴峻,甚至已被臺灣列為紅色警戒,不適合旅行的國家。有時回想在以色列走著耶穌苦路十四站的自己,究竟真的懂得艾加.凱磊的創作嗎?未曾經歷戰亂的人生,或許連看待傷口的標準也從小放大,因為我們並未體驗過死神總在敲門的剎那。
3. 您在寫小說時,角色和情節的構思是如何進行的?如何平衡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
A:我從來不寫小說大綱。(一開始覺得自己沒有職業道德,後來讀了《身為職業小說家》村上也從不寫大綱,吾道不孤)通常生活中會有一兩個具體鮮明的人物吸引我,或者說,他(她)天生就是個小說人物,這樣的人也攜帶著動人的故事和情感,讓我為其編織一整本書的故事。
小說真實的部分大概就在起心動念想要書寫的瞬間,之後就是大量的虛構,屬於小說的技藝或手工藝。倘若真實和虛構有其界限,那是田野的部分,有時田調會採訪到更多我無法書寫出來的細節,那是關於秘密、倫理和道德的界線。這時虛構仍舊會多於真實,一本好的小說,我認為不是平衡真實和虛構,而是讓虛構大於真實,虛構的技術能讓我想傳達的故事更趨近於真實。有時,我拿到真實的材料像是引線,只為點燃故事的火花。
4. 《藏身》作品中「現身」和「藏身」兩個重要主題,您認為這兩者如何反映了現實生活中人們面對困境或改變的不同方式?
A:「看得見的人,只想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東西」,《藏身》這本小說重複出現這兩句話,放在創作上來思考也挺貼切的,沉浸在小說情境時,有時我也只看見自己想見的東西,而忽略了更多我沒看見的部分。
小說人物現身於故事之中,是最基本的姿態。通常我們閱讀小說,很容易由敘述觀點去確認人物的位置,以及小說家如何鋪陳情節,藉由事件脈絡,觀看小說人物在一定的時間或漫長的時間如何經歷事件、心理的轉折等等。
小說有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將當代社會的文化歷史或當時人們生活的樣態記錄起來,只是小說是以說故事的方式來呈現。不可否認,小說的虛構性將人的困境從幽微處揪出來現身,直視生活的現實,譬如人生就是日復一日的磨損,要面對許多不得不,以及非如此不可的事情,無論是有工作沒工作,求學或失學,長照或獨居,人總是下意識藏著自己不見光的部分,小說正是在處理這些難以言說的現實。
這些細節都可視為我藉由「藏身」反映出現實生活人們的困境。小說家是那個揭露現實的人,讓這些在生活中負重前行,卻難以言說的人物逐一在故事中現身。透過小說人物的現身,讀者仍然可以體會到那樣窒息的現實曾經同樣壓在自己身上,而我們和小說人物一樣怯弱,退而求其次只求一個容身之處。
《此處收不到訊號》
5. 在《此處收不到訊號》中,以一年為時間軸,融合了許多現實主題,如疫情、長照和詐騙。您是如何決定將這些時事融入故事中,並與角色的內心世界交織?
A:長篇小說的架構對於海納時事當代社會面臨的狀態,可以做最好的呈現,因為字數夠長,足以形塑飽滿的小說人物和錯綜複雜的事件,包含這幾年社會現狀,疫情、長照和詐騙,很自然的交織其中。
書寫《訊號》這本關於疾病的長篇時,恰好完整經歷了疫情開始、過程演變直至結束,小說中的傳染病和人物所面臨的失智症和早發性阿茲海默、憂鬱症,病與病構成呼應,失憶/失意、絕望/希望,看不到盡頭的未來,這三個元素,一開始書寫時並未如此設定,但寫著寫著,人物自然有了自由意志,是他們開始為自己發聲,一步步走到最後。這本小說從初稿完成,只修改過一次,我改變了原來的結尾,但已經是我創作長篇至今,初衷不變,修改最少的作品了。
6. 在書寫這本小說時,您是否面臨過如何保持與故事中角色「安全距離」的挑戰?如何平衡自己作為創作者和真實我的身份?
A:小說的敘述觀點是男性的「我」,可以讓真實的自己退到非常遙遠的位置俯瞰這些角色。《訊號》也是我寫長篇以來初次採用第一人稱敘事。
如果有安全距離,小說的虛構形式就是小說家最好的屏障,這個題材如果寫成散文,可能就是陪病日記、多在揭露長照者的艱辛。但小說的形式讓整個病苦、身苦有了一些幽默、輕盈的想像,我想這才是書寫越沉重的題材最必須平衡的小說技術。
雖然早年我曾照顧罹患阿茲海默症的婆婆,但小說人物的處境和我有很大的差異,我設定的病徵更為複雜和棘手,創作期間大量的田調讓我更加瞭解這個記憶流失的病症,並非是我的生活經驗,寫完之後,我只慶幸自己是個說故事的人,而不是家屬。真正生病的人他們不會記得這一切,記得一切的都是在身邊長期陪伴的親友們,不記得的病患他們反而是幸福的,因為他們連自己久病無法痊癒都不會記得。
賴小路攝影
7. 您如何看待讀者對您作品的理解?是否曾遇到讀者解讀您的作品和您本意不符的情況?
A:聽說八O年代之前的作家會從出版社那裡收到讀者回函,網路時代的作家如今總是會即時獲得意見,毫無神秘面紗可言,只要新書出版必定多少要負起協助行銷的責任。面對讀者的各種花式看法,我有種老僧入定之感。根據「作者已死」理論,一部作品完成,該說的話皆盡付書中,作者其實不該自己跳出來多做解釋。
譬如我之前在《聯合報》家副版的散文專欄,或是出版的小說,因社群網站的便利,讀者經常會在臉書留言、或傳訊息給我,分享讀後感觸,倒是鮮少遇到「本意不符」的狀況。收到讀者的回饋,我總格外感動,畢竟知音難尋,無論他說的是場面話或真心話,有回音總是好的。
每位讀者的意見我會慎重回覆,一本文學性小說因不可預知讀者的文化背景和美學養成,自然會有千萬種解答,倘若真有讀者對我提出與我作品相違背的意見,我也很願意聽聽讀者的聲音。
8. 您對文學市場的變化有何觀察?電子書、網路文學等新興形式對您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A:我的著作大多有電子書,但一直到出版《訊號》我才出版第一本有聲書,其實各種形式的載體,我都樂觀看待,只要有讀者願意閱讀、聆聽,文學作品就會傳遞出某種意義。但不可諱言,實體書的消退,從書籍的印量可見一斑,記得二十年前我剛出版第一本小說,初印量是三千本,現在約莫只有一千五百本,實體書店減少,鋪書量也隨之減少,更遑論閱讀人口珍稀。但任何數字的減少,也不會影響我持續創作,就好像日本所說的職人精神,既然我喜歡創作小說,唯一能做好的事就是創作,自然能摒除所有雜音,持續地寫下去。
《一個偽農婦的田園日記》
9. 您未來有什麼寫作計畫?是否會嘗試新的文學形式或主題?
A:六月底出版的鄉村生活的散文集《一個偽農婦的田園日記》,是三年前從觀察筆記化為國藝會文學補助案的成品,是橫跨疫情四年份的日記體散文。
這本散文集於我這完全是創作脈絡的意外產品,起初是先生退休後開始從資訊科技工作轉為農人,蓋了間小農舍,遠離程式系統過起返璞歸真的生活。而我,是個旁觀者,不擅農事,只在教學、創作空檔移動至我們鄉下人家,觀察另一半的身體勞動,從動腦到動手的過程。
但未來這兩年的創作計畫,需要進行的仍然是剛獲得國藝會補助的長篇小說《小丑生存指南》,目前正在進行田調工作。
10. 對於年輕的作家或想要開始寫作的人,您有什麼建議?
A:每年八九月份是各個大型文學獎的旺季,在網路上看到許多新人參賽的心得,大約有幾種狀況:創作多年始終未曾獲獎、得失心非常重猜疑評審不公、有各種理由對號入座自己沒有得獎的因果關係。
回想我剛開始寫小說,也是從投稿文學獎開始,但我好像從未有上述三種
狀況,而是不停檢討自己,諸如:肯定是自己寫得不夠好,立下未來創作的紀律;仔細研讀評審會議紀錄,找出他人獲獎的優點檢視自己不足之處為何;失敗並不可恥,找盡藉口原諒自己或放棄自己才是真正的可恥,你需要的是沈澱心情、修改稿件後繼續再挑戰下一個獎。
我常和學生說,有時你寫不出來寫不下去,我懷疑你還不夠喜愛寫作這件
事。因為我從沒有上述的狀況,我有的是時間不夠的問題,我隨時有好多題材想寫呢。
創作需要的續航力,持續的寫作和大量閱讀好的作品聽起來雖是老生常
談,但維持好的手感、養成規律創作的作息還是不二法門。
BY《金車藝文風》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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