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
黃鶴沖的春色是浸在茶香裡的。晨霧未散時,山坳間便浮動著採茶女的藍布衫,竹篾筐裡漸漸堆起翠色,露水沾濕的指尖一撚,盡是草木初醒的鮮嫩氣。穀雨前的最後一場薄雨剛過,茶樹梢頭的新芽飽滿得像是要滴下綠墨,正是唐代詩人齊己筆下「槍旗冉冉綠叢園,穀雨初晴叫杜鵑」的光景。
茶坊隱在沖尾的竹林。炒茶師傅五十年製茶的手掌佈滿溝壑,揉撚青葉時卻比繡娘穿針還要靈巧。晨光斜斜切進木窗,照見竹匾上攤晾的鮮葉漸漸褪去青澀,蒸騰的水汽裡浮著白毫銀針似的絨毛。老茶農總說:「茶是活的,得順著節氣說話。」穀雨時節的陽光不燥不烈,恰似文火慢煎,將春日的餘韻都焙進茶葉的脈絡裡。
殺青的鐵鍋總在午後燒熱。炒茶師傅單手撒茶入鍋的瞬間,青葉碰著熱鐵發出細碎的劈啪聲,像春蠶咀嚼桑葉般輕柔。茶香先是帶著山野的腥澀,隨著手掌在鍋中翻飛推壓,漸漸蒸騰起清冽的蘭花香。這讓我想起陸羽在《茶經》裡寫的「茶有九難」,此刻看著炒茶師傅腕間的青筋微凸,方知所謂「造、別、器、火、水、炙、末、煮、飲」,皆是光陰養成的功夫。
揉撚工序最是妙絕。暗綠的茶團在竹匾上來回滾動,漸漸蜷曲成雀舌模樣,茶汁滲出凝成晶亮的露珠。炒茶師傅說這是「茶吐真言」的時候,芽葉裡的春氣就在這千揉萬撚間化開。暮色四合時分,烘茶竹籠架在炭盆上,茶香混著松煙味漫過門檻,惹得過路的鄉鄰總要駐足笑問:「穀雨茶可得了?」
真正的好茶須得穀雨當日採製。去年我回老家,有幸嘗到「正日子」的茶湯,白瓷碗裡浮著翡翠般的茶霧,入口先是山泉的清冽,繼而在喉間泛起絲絲回甘。難怪白居易要寫「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這草木山川的饋贈,原是天地寫給人間的情書。老輩人說穀雨茶能明目,我倒是覺得它更養心——看那蜷縮的茶葉在沸水中緩緩舒展,不正是教人懂得等待的智慧?
夜雨敲窗時,取幾枚穀雨茶投入粗陶壺。水滾如魚目,茶煙嫋嫋升起,恍惚看見採茶女鬢角的野花,聽見山雀掠過茶壟的振翅聲。茶湯漸濃時,忽然懂得蘇東坡「從來佳茗似佳人」的深意。這杯中的春天,既帶著少女的明媚,又含著老者的醇厚,恰似歲月在砂壺裡慢慢熬煮的禪意。
茶至三泡,窗外雨聲漸歇。殘留在杯底的茶漬,竟像極了黃鶴沖的山丘。想來這穀雨茶最動人處,便是將一方水土的魂魄都化在了水中。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唯有這盞翡翠色的春意,能在唇齒間留住整個暮春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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