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關於地下的事情

■高帆

我來到了地下:我僅看到一位叫得出名字的小學同學後,隨後我自動地回到一間教英語的教室,自動地走到第五六排看到了她,從她後面經過,這時她故意身子向後靠。我在她旁邊坐下,並發現這剛好是我的座位。她突然變得特別好,做作地抱怨這半年來我不理她了、抱怨我罵她了。我說我從來沒罵過她。

窗戶視野廣闊,但窗外只有一些樹和水還有一個機場,一架像國際航班般嶄新的紅色客機恰巧起飛到半空中。英語老師因為是和我媽是同事的緣故,課上專門提到了我,以一種玩笑的、友好的諷刺。我看著英語試卷,想到自己的雅思是五點五分。那架紅色客機如此嶄新,在色彩不同尋常地鮮明的樹林中。這本是我和教室其他人區別開的自尊心的來源,我的精神濾鏡本該認為我屬於那架不知去向哪個國家的紅色客機,但在這間教室裡,我承認我徹底地成為了完全的自我:所見就是畫面,客機不斷地吸引我的注意而我卻不產生任何虛無的幻想,思考不再撕扯著我。

具體來說,倘若我不出國,那麼這裡是最好的療養院。因為重要的是,現在在地下,我坐在這間教室裡,仍能夠始終思考著事情,就像我在地面時那樣,我仍持續不斷地、甚至更清醒地進行了地面上可能有過的思考。但地面上那思考過程中持續的情感、積蓄著的可能的爆發在地下消失了,因此虛無也沒有了。儘管我意識不到這點。這就是地下的絕佳好處。一個畢業班,一個專為已經畢業的學生設計的班。這在地面是不可能的,畢業了大家就不可能來這種班,也不可能始終在一條起跑線,並都沒有工作。如果我在這個教室待上十年或地面時間的幾千年,我將不再有任何的思考和話語。

在地下,我和她,還是那麼融洽,地面上的創傷儘管在這裡存在,卻在真正地癒合。我們被從產生問題、產生裂痕並分開我倆的地面世界,拉入地下,只剩下可以癒合的疼痛,因為問題不再,因此在我和她之間,虛無和思考也可以不再。地下,她靠著我,我再次感受到了肌膚的擠壓。我還未來得及感到快樂,但快樂馬上就會有。我們最好也就是處於一種地面上曾經發生過的較好狀態,即我們相處的初始階段——只相互喜歡。在地下,就連對遙不可及的虛無的愛情的幻想也沒有,我不再追求不可及的愛情,那在地面被她判了死刑的愛情。在地下,一種最好的狀態,即我們在較為良好的相處中,永遠不會去尋求愛情。因為這是我的地下世界,是我把她拉入了我的地下世界,也是因為在地面只有我會尋求真正的愛情,所以在地下,我不會再重蹈覆轍,不會尋求愛情,那意味著把頭鑽出教室的天花板,直至鑽到地面,鑽到虛無,去尋求愛情。

她依偎著我,我感到一種感覺,那很好,是對地面的感覺進行加工後的感覺:刪去分裂的我,掐掉虛無的夢想。這就是為什麼紅色客機對比度如此鮮明,在地下我連愛也無法有。稍後,我會拉起她的手,讓她感到些歡喜,讓她再次靠近我,永遠不會離開地下。地面上獨立的她,在地下更加成為了如同初中生般追求喜歡而非愛情的女生。這也是地面上她曾經的狀態,地面上她追求的唯一、最終狀態,喜歡而非愛情。地面上,我不明白這種狀態在她內心是怎樣的感受,但我知道這樣理解絕對、絕對不錯,這是我們在一起實驗了無數次的結論,最終的分開也是實驗的結束和結論。

我讓她回到地面,我在地下和她溝通。我們的狀態達到了一致,我們只相互喜歡。地上的她看到我發生了轉變,發現我不再自私地狂熱地尋求愛情,發現我不再像抑鬱症般陷入虛無,也就原諒了我。我永遠在地下的教室了,這間為畢業的學生設計的教室裡。直到她在地面遇到了某些現實的問題,而不得不放棄聯繫,她一定會需要家庭的,這是我不能給的。到那時,我會回到地面,乘客機出國,再也不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