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陳蒼多 畫/袁圈
芮克(Theodor Reik)是很傑出的奧地利心裡分析師,也是有名的作家,一生寫了五十多本書,包括《用第三隻耳朵傾聽》以及《現代人的受虐狂》,台灣也有很多他的作品的中譯。他追隨佛洛伊德三十年之久,曾回憶說,「我遇見佛伊德可真是天大的幸運。我到他的辦公室時,心像小女孩一樣怦怦跳。」他很窮,但佛洛伊德很賞識他的才華,常從口袋掏錢給他。
芮克的喜歡用格言式和機智的風格寫作。一九六O年出版的不曾有中譯的名作《心理分析師看兩性關係》(Sex in Man and Woman),就是以一百四十則以上的隨筆閒談兩性的各個面向,趣味盎然。在書中一則名為〈男性的秘密生活〉的隨筆中,芮克提到《格列佛遊記》中的格列佛用尿液撲滅宮殿的火災。他說男人被迫禁尿時尿道的那種灼熱官感,是女人很少會經驗到的,然而,就是這種灼熱官感連接上了火的型態,才有那種時常見之於男孩的玩火模式。芮克並搬出心理分析說,「尿道的那種灼熱官感不僅形成男孩對於火的興趣,並且與他們的雄心勃勃的特質也有性格方面的關聯性。」
接著,有一則名為〈女人談做愛〉的文章中出現一句令人不免會心一笑的話。有一個女人描述那種沒有達到高潮就消退的初期情慾激起,「那是一個漣漪,不是一個浪。」這個女人想必跟芮克一樣,很會創造格言式和機智的文章風格。
在〈告白的衝動〉一文中,芮克說出了也許很多男人不知道的心理學秘密:「向丈夫告白自己不忠的女人,時常並不是良知力量迫使她們這樣做,而是基於殘酷和和報復的傾向。」然後,芮克又搬出心理分析:「就女人而言,她們向丈夫承認不忠的潛意識動機之一時常是,希望丈夫知道她們對其他男人有吸引力。」我在想男人聽到妻子告白不忠時是應該多想想她的動機。
以下這一則〈令人驚奇的問題〉相信很多人讀了之後會不禁感到一陣驚奇:一個行政主管在市郊擁有一間別墅,每天從別墅開車到紐約的辦公室。他告訴朋友說,最近的大暴風雪期間,他無法回家,甚至無法用電話跟妻子聯絡,就決定在辦公室過夜。一個朋友專心聽他敘述那夜的情況,問道,「她漂亮嗎?」這個問的人不是杞人憂天,就是曾有覬覦別人的漂亮妻子的經驗。
接下來這則〈身為父母〉想必會讓女性主義者大為光火。芮克說,一個當了父親的男人,當他在辦公室中分發雪茄給同事時,就像孔雀那樣自傲。他的行為就好像,他生了一個孩子是創造了一個奇蹟,而妻子的角色是可以忽略的。然後芮克說,他聽到一個男人在一間藥房中以如下的方式討論這個問題,「我問你,當我把一角錢放進那個自動販賣機,一杯巧克力跑了出來,那是誰的巧克力?我的?還是自動販賣機的?」哎呀,這個男人可真是大男人主義者,懷孕豈可以用販賣機跑出東西來做比喻?但願他不是中了AI的毒。
不過,下面這一則名為〈聲音〉的隨筆,倒是提出對女人的負面評價。芮克引用一個女人寫給他的信:「……兩性中那較健談的一性(女性),卻被賦以較不好的談話媒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會令人愉快(特別是在有兩個以上的女人的時候)……莎士比亞談到不尋常的女人時說,『她們的聲音都很柔和又低沉……』……男人的聲音,其尖銳部分磨得很完美,是國王的聲音……女人……命定要喋喋不休、嘮叨、尖叫、嘀咕,或者餘生都在發出愚蠢的銀鈴似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訴到有人把女人銀鈴似聲音形容為「愚蠢」。
書中有一則〈女性的難為情〉值得提出來討論。芮克說,在美容院中,女人做洗髮的工作,男人卻做頭髮造型的工作。他問,難道這是因為某某男士比較能夠判斷哪一種髮型適合某位顧客?難道在髮型方面,女人信任男人的品味勝過信任女人的品味?芮克不從「為何男廚師多於女廚」的觀點來探討這個問題,卻從心理學或心理分析的角度切入,認為女人會抗拒為同為女人的顧客做頭髮造型的工作。他問,「為何女人要盡力讓另一個女人變得更漂亮?」芮克似乎暗示了女人相嫉的心理。
芮克在〈年紀較大的女人,年紀較大的男人〉一則中說了一句似乎很有哲理的的話,「『享受生命』和『做蠢事的能力』,兩者之間有緊密的關係。只有幻覺能夠提供生命的內容和色彩。」他並引用歌德的話說,「只要一個人不再能犯錯,也不再能愛,他就應該讓自己被埋葬。」我認為,年比較大的女人和男人如果秉持這種心態生活,也許會過得自在一點吧。
前面提到,芮克喜歡格言似和機智的文體風格。我發覺,他在此書中提到奧地利記者、諷刺作家、詩人、劇作家、格言作家和語言與文化評論家卡爾.柯勞斯(Karl Klaus)不下四次,例如,他引用柯勞斯的話說,「在夜晚中,所有的母牛都是黑色,白色的乳牛也是,」然後引申說,「女人可以比喻為母牛, 以枯燥的方式反芻食物,但牠們至少是平和的。男人可以比喻為公牛,時常盲目地發怒,在文明的社會中闖禍。」又例如,芮克在〈昇華〉一則中提到柯勞斯時說,「卡爾.柯勞斯把道德在性慾的領域中所扮演的角色,比喻為波斯國王謝希斯想要支配狂野的海浪:他試圖用鍊子鍊住海浪。」
芮克在此書中引用一則軼事,讓我印象很深刻。世界有名的作曲家馬勒的妻子回憶丈夫時說,她生第二個小孩的那個清晨感覺到陣痛,醫生未來之前,馬勒為妻子朗讀德國哲學家康德的作品,紓解她的陣痛,但妻子卻回憶說,她無法了解丈夫所讀的任何一個字,並說,這種哲學論著在那種情況下是一種很差的選擇。
啊,馬勒也許沒有選對內容。康德的作品確實枯澀難懂,但也有很多幽默的段落,在此提供他的《判斷力批判》一書中的兩則幽默故事,獻給馬勒當過期的中獎彩券。其一,有一個年輕商人從印度航行到歐洲,全部的財產都在船上,但一場可怕的暴風雨迫使他把所有商品丟到海中,他因此擔心、痛苦得假髮都變白了。其二,一個男人的富有親戚去世,他繼承財產成為富人,為了紀念這位親戚,他辦了莊嚴的葬禮,但他卻抱怨無法辦好,因為他給那些被雇來裝出悲傷神情的人越多錢,他們越露出快樂的臉色。在〈一種相同性〉一文中,芮克提到《希臘羅馬英雄傳》的作者普魯塔克曾寫道,亞歷山大大帝的父親菲立普王努力要征服一個女人,把她強拉到他身體上,女人說道,「讓我走,因為燭火熄了,所有的女人都一樣。」所謂「都一樣」是說「女人都一樣漂亮,不一定要找我。」這句話也許可以用來應付暴力的好色男,對女人而言應該不具貶意,但現代的男人常會以諧謔的口氣說,「熄了燈女人都一樣」,跟普魯塔克的原意不可同日而言,還可能引來女性主義者的撻伐。不過,芮克只用了普魯塔克的的前半段,後半段是「但是就結婚的女人而言,燭火熄了時,她不應該跟普通女人一樣。她的身體雖在黑暗中看不見,但她的美德,她忠於丈夫的感覺……反而應該彰顯出來。」也就是說,此時女人應該不欺暗室。不過時代不同了,通姦除罪化,女性主義者也許會搬出「道德的相對性和不重要性」等觀點來辯駁一番。
芮克在維也納大學其實是主修心理學和文學。我們可以在此書中的〈微笑的國度中〉這則隨筆中看出他的文學內涵。他提到瑞士作家凱勒(Gottfried Keller)所寫的一篇短篇小說,內容是說,一位年輕科學家因為讀了德國詩人的一句格言,而轉移他對科學研究的注意力。這句詩是這樣的:「這時,你要如何把白色百合變成紅玫瑰呢?/那就去吻一個美麗的女人,直到她臉紅,露出燦然微笑。」於是這個年輕科學家開始針對這首詩的說法去做實驗。他先吻了一個女孩,她笑出來,但沒有臉紅,於是他又去吻一個女孩,她臉紅了,但沒有微笑。最後他遇見一個年輕女人,在她身上進行了實驗,才有令他滿意的結果。芮克說,但在我們的時代,如果有一位年輕科學家去做像前述那位年輕科學家的「臉紅和微笑」方面的實驗,恐怕會完全失敗。他說,「在我們的時代中,有什麼女孩會臉紅呢?有什麼女孩會在被吻時露出甜美的微笑呢?在今日,吻只是一種空洞的形式,或只是性交前那種可咒的嚴肅序曲……」
芮克在同樣這則〈微笑的國度〉的隨筆中提到,有一個去接受他的心理分析治療的病人,把自己年輕時的一個幻想告訴他。這個病人愛上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孩,但有很長的時間羞於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她。有一次,他把她抱在懷中,吻了她,問她是否知道他愛她。她沒有回答,只是仰頭看他。同一天晚上,這年輕人寫下了以下這則幻想:「在上帝的寶座前,祂的最美的天使出現,向祂抱怨說,有人在她睡覺,做了一個美夢時偷了她的微笑。上帝告訴她說,她的微笑不是被偷走,只是被借走。然後,上帝指著地球上我剛抱著我的女孩的那個房間。在我問她是否知道我愛她時,一線陽光曼妙地照進房間。她默默無言,但當她嚴肅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時,她的嘴角忽然盪漾著一抹最美妙的微笑,而我想著,只有天使才會那樣微笑。」
我讀芮克的這本作品不止一次微笑,不管它是偷自天使,還是借自天使。